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苦厄(六)

第四十五章苦厄(六)

浓雾成障,草木凋敝,连风都是死气沉沉的。

时间好像一下子慢了下来,连世间烟尘都随之变得安静。静得久了,难免心慌。

好在,宁容一直是个很耐得住无声寂静的人。

一握的血不够,便又划开了两道串成一串线喂进方汀岚青白的嘴唇里。直到他的面色渐渐恢复正常才收回手止了血。

随后他又等了等,这混账东西昏的死沉,还是没醒。

宁容等的无聊,目光来回逡巡两遍才终于从他手指关节处找到了个极其细微的伤口,那么小一道破口,但凡再发现得晚些都该愈合了。约摸只是落下山崖时被树枝或者岩石擦破的小伤,偏偏此时此刻已然发黑溃烂。这大概就是方汀岚此时闭着眼不肯醒的原由。

覆眼的白纱被扯成的两段,一段绑在宁容的手上,一段沾着宁容的血包扎在方汀岚的伤口上。

方汀岚一动不动,宁容得了空闲在他身上摸出了水囊匕首火折子还有包点心,怀疑此人乃包袱成的精。打开水囊想漱个口的时候才发现里头的是温热的汤。他给方汀岚喂了一些,又将乱七八糟的东西都给他塞了回去。

冰冷的地面硌得他屁股疼,不过比起他灰头土脸的坐地上靠墙上也没有什么。烂在地上头脑放空的什么也不想,只是发呆。呆着呆着,等到积攒了些力气便盘腿坐好,又拉过方汀岚的手腕听他脉搏跳动的声音,只多听了一会儿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好像也跟着同步重叠。

重叠了片刻,待他意识到这件事情心头便十分自觉的岔开了两分,很是烦人。

宁容一把丢开他的手坐正不管了。

只是他堪堪摆好姿势闭上眼睛,旁边那人便适时的一脑袋靠了过来,不轻不重只是刚刚好砸在他肩头,人晃悠了一下还没靠稳,便顺着肩头往他怀里滑落。

宁容张开手一把托住他的脑袋,僵持了片刻后决定不和人事不省的病猫计较,默默将那脑袋往自己肩头上一塞,再收回手挺直肩背一下不再动了。

浓稠的化不开的黑暗被晨曦的倾斜的光照得逐渐稀薄的时候,方汀岚猛得睁开了眼睛挣脱了无尽下沉的梦境。人还没来得及清醒便因为下意识的动作打破了身体维持着的岌岌可危的平衡而一头栽倒。

这回宁容也伸出了手,奈何某人这一下实在令人猝不及防,没接住。

方汀岚的脸一把砸在了宁容盘坐的腿上,砸的宁容腰一弯,常年面无表情的脸都裂开了一分。

闷闷的两具血肉之躯的碰撞声。

烟尘一下子受了惊,于空中漂浮飞舞漫漫不休,好若一场绵绵落不尽的细雪。

方汀岚捂着半张脸爬起来,差些没落下两行泪来。

宁容捂着腿本想骂人,一抬头却见他眼含雾气泪眼朦胧的模样,那口气一下子便成了笑意:“方大人突然行此大礼,贫道惶恐。”

方汀岚愣了愣,努力忍住了鼻头热血,展颜笑道:“求神拜佛,什么都是应当的,都受得起。”

曾经一句一仙神本是挑衅,不知怎的这时脱口而出的却极其诚恳,叫人觉得他真是什么虔诚善信。

宁容挑了挑眉,看在他这一句神佛听进耳朵里并不刺耳的份上不但没发火,反倒很秉持着赤脚大夫的医德拉过他的手放平稳,指尖搭了上去探他脉搏。

“**凡胎,当不得神佛。你手拿下来,这会儿子捂个什么用。”大约是被方汀岚的狼狈模样哄乐了,他言语甚为平和,堪称温柔,“舌头伸出来我瞧瞧。”

方汀岚忍住了鼻酸,一时竟不敢多说一句,只乖乖照做。

他的嘴唇舌头明显都恢复了正常颜色,眼睛面色上也看不出什么,宁容心下终于吐出一口气来。

“算你命大,应当死不了了。你再自己探探,还有哪里不舒服,觉得痛或闷沉没有?”

宁容问了,方汀岚才认真运气略略走了一圈:“果真是我一向命大。”话落忽而怔了一瞬,略显僵硬的扯了扯嘴唇朝宁容温温和和的笑,“亏得止音道长医术高明,妙手回春,救命之恩真是无以为报。”

清透的异于常人的眼睛没了丝毫遮挡直直看着他。

内腑细小却不可忽略的刺痛卷土重来,不很难忍受,只是叫人厌烦。

宁容说不清原由,也理不清身体里那七歪八拐横冲直撞的内息,只知道方汀岚这人实在是很会惹人气恼。但究竟为他哪一句哪一个自哪一瞬间的神情他还是说不清。

或许一切的源头都是那些不清不楚不明白,如果清楚了明白了便也不烦不恼不心如火烧了。

“谁同你说我医术高明?我不擅医人,却有千百种方法毒死你。你的小命也没见多硬,要不是脑子坏了非得跳下来,这深山毒瘴还能越过天去找你么?”

方汀岚被宁容不冷不热教训了一通,很有些讪讪的抿了抿嘴唇。

宁容见不得他这样,嗓音越发冷了下来:“看地做什么,看我。刚认识那会儿不是很能说道么,怎么现在好歹算个熟人,反而学做哑巴去了。”

他自认不算眼盲心瞎。

不论是这个人毫不犹豫的跳下来抓住他,还是握着卷刃的刀挡在他身前,又或者仅仅是他怀里那依旧温热的汤都足够让宁容知晓在方汀岚那里他多少有两分分量。

哪怕不那么信任,哪怕未必多懂得对方。

那么怎么都不应该像现在这样相对而无言,人坐在身边却像隔着无数山海茫茫不见。

“方汀岚,我自认没做过惊天动地大事,从小到大混吃等死,更没什么滔天还不起的人情叫你欠我。你总矮我一头做什么?可别提什么国师仙长,你就没在乎过。”

又是那种眼神,隔着山隔着海却求着他拉他一把。

宁容甚至觉得山崖上方汀岚拉住他的时候其实是在由他来拉住方汀岚。

“说话。”

如霜如雪的两个字轻飘飘的丢到地上。

方汀岚抬眼紧紧盯着那双剔透的近乎非人的眼睛,觉得自己在看一面镜子,连灵魂都要被照透了。那些卑劣与惭愧,挣扎与悔恨,说不得与不可说,乱七八糟的囫囵成了一个似哭非哭的笑。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低低的带着些许沙沙的哑,细沙灰尘一般落在人世的角落里,只宁容一个人听见。

“宁容,你……路过山下人间的时候有没有见过大漠?”

没等宁容接话,他便自顾自的续道,“风尘狂沙,你应该不太会喜欢的。只是那里的月分外明亮,仰躺在地上睁眼看,好像整片天空都是你的,一伸手就能抓住星星的尾巴。”

“你说的对,我认得虞随风,只是虞随风确实是不认得方汀岚的。”

该如何形容他此刻的神情呢,好似他与他口中的明月星辰是前世与今生,中间是数不清的年月与逃不脱的轮回。

那些怅然都凝固成了一种空白,倒叫他看起来平静极了。

“宁道长,我就是这样的人。卑鄙龌龊,满口谎话,对你不起……我对你……抱歉得很。”

这一句抱歉包含太多太多。

他觉得对他不起,得了仙人垂眼,却什么都不敢告诉。仙人干干净净一尘不染坐云端,凡夫俗子泞淖满身却想染指天边云山间雪,他不肯走远又不敢靠近,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将白雪云霜染得脏了。可明知道多靠近一分多惦念一分多眷恋一分都是肮脏亵渎,心中又止不住渴望期盼着那月亮落下一缕月光能握在他指尖。

还好,他的小神仙并不懂这些,凡尘俗世男欢女爱……他说得对,世间孽欲横生,脏得很。这些事情,本就不该沾染他洁白无暇的衣衫。

“世人都说上阳山乃红尘之外清净之地。其实不然,有人的地方总归是清净不到哪里去的,何况山上人并不少。”

宁容定定望着方汀岚,忽而开口道。

“我年幼时不大开窍。听得最多的话便是别人说我生而不同,不似凡人。可不论别人说得再多夸得再好听,我也是个要吃要喝六欲难断的凡俗,拖着一具与旁人没什么区别的皮囊。”

“那时饮食之欲最是磨人,偷偷摸摸去厨房偷甜糕吃,听那儿的小童背后偷偷说我不似个天上落下来的神仙。”他思索片刻,摇了摇头,“记不大清了,左右是说我师父欺世盗名,找了个眼睛生怪病的便说是神子。”

“山上香客众多,我不爱往前头去。但总有去的时候,犹记得他们信仰如海深,先是盯着我眼睛猛瞧随后便跪下磕头。即便我躲过了他们的眼睛,也总能在各个地方听见他们的夸赞心愿,将我高高捧起。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什么也做不到,甚至憋不住少吃一颗糖。”

“山医命相卜,在上山多少接触一些。我便捧着医书钻研了一段,如你所见,医术没学得几分,倒是成功毒坏了自己的舌头。果然,世间酸甜苦都没了滋味,我看起来便好像真的少染一分俗世埃尘了。”

“可装的就是装的。我学不会典籍武功,认不全天上星辰,一本医书在我手里背会了翻烂了也就治个伤寒敢开药,反倒毒虫毒草烂心烂肺无师自通。”

“这世上不是本来就谎话连篇么?我存在本身就是个弥天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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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天下第一
连载中画染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