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苦厄(九)
洞外的风声轻微,鸟鸣从极远极高处传来恍若幻音错听,万物寂静如隔两界。
也不知道两个小徒弟一觉睡醒发现丢了个师父是何心情。宁容不太怕两个小孩儿出问题,他们机灵着呢,比他靠谱,又有夏停云与宣云津看顾,只一日夜而已出不了什么大事。
只是在极端的安静里,心跳逐渐失衡,叫人不安。宁容拧起眉稳住气息,尝试着将内力引导流走周天。
时间的流逝感知逐渐变得混乱,好似已过去漫长许久,又似乎不过短短几瞬。耳畔鼓噪着心跳声,走岔的真气各有各的想法,横冲直撞四散而去,越是急躁便越是一团乱。
他自小苦修,本该是与他一体心随意动轻易控制的东西,如今不肯听话了。
那么究竟是功法有误方才内力失控,还是……他心境有损以至本就强修走岔的功法再不合适。
宁容心中已有答案。只是他不明白,他并不觉得自己心境破损。莫不是走火入魔不自知。
“哔啵”
柴火燃烧发出细碎的声响。
宁容拧着眉,眉峰跳动艰难的挣开眼睛。
入眼是一堆燃烧正旺的熊熊的火,火光照亮了不大的山洞,燃烧跃动间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一道歪曲扭动。
方汀岚正背对着他弯着腰不知道整理着什么,他跟后背长眼睛了似的,宁容一看向他便转过了身,人未语唇先勾出个笑来。
“总算是醒了。你再不醒我就要在这儿等到天荒地老了。”
“可惜了,天不荒地不老。”宁容下意识接道。
接完才从两句逗趣的话里品味出一点儿俩人刚认识的时候那么点针锋相对的意思,于是瞅着方汀岚没由来的有点想笑。
心头那心惊肉跳难安平的感觉渐渐散去。他抿了抿嘴唇,缓缓低下头吐出一口气。
方汀岚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关怀道:“怎么样?好些没有?”
宁容摇头。
方汀岚见状,踌躇片刻还是问道:“我,可有能帮你的地方?别的不敢说,各门各派的心法我多少听说过一些,便是关外的我也见识过一点。或许……”
“吞吞吐吐的,别或许了。我修的不是本门派的内功心法,或者说不全是,不怕叫你知道。”宁容伸手,示意他拉自己一把。
方汀岚连忙起身拉他起来。
也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人都坐僵了。地面太硬,果然坐的他屁股疼。
宁容左右活动了两下,方汀岚俯下身给他拍衣服。
“我应当同你说我,我内功走岔了。是我从一开始练功时它就没按照功法上的走,但我看结果没出问题便随它去。自己凑凑活活马马虎虎改了改,就当自己修了门新功法。除了有些小毛病,别的都还不错。”
至于究竟是什么小毛病,不必多说,方汀岚已想起来了。
他僵了僵,扶着膝盖慢吞吞站直了。
宁容没在意,反正方汀岚面对这些表现出的模样便是个薄面皮。
“现在我一运功便觉内腑筋脉刺痛,内息凝而难聚,或许与我心境有关。我还没想明白,等我琢磨明白了再告诉你。”
“好!”方汀岚一口答应下,出声之后自己都被自己声音中的雀跃吓了一跳,他尴尬的笑了笑,解释道,“你这般信我,这样的事都肯同我说,我……我心中……”
“晓得了,不用说了,贫道我自来不为难小结巴。”宁容摆手,“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傻子,带个拖油瓶同伙山都爬不上去还欢喜乐呵呢。本来还能拽着你一道试试看靠轻身功夫上不上的去,现在好了彻底没戏。”
方汀岚摸了摸鼻子,低下头笑:“许是你瞧着成竹在胸,叫人信你万事总有把握。”他挽了挽袖子,拉过宁容到他方才弯腰收拾的地方,“不说这个了,我找到了一处活水,那里离这儿有些远,但正好处在上风口,毒瘴稀薄,水里头的鱼个头都还不错。你多少尝两口吧。不然怕你大业未成,卒于中道了。”
“找了干净的枯叶垫在下头,你要坐就坐这里。”
他忙忙碌碌的,很有些宁容瞧不懂的劲头。
树叶子干净不干净宁容也看不见,叶子上铺了件黑衣裳,是方汀岚将外衫留下来了。
宁容迟疑了一瞬,还是慢慢在那衣裳上坐了下来。树叶铺得很厚,一坐下来便会发出清脆的沙沙声,衣裳被火烤过,干燥而温暖。
方汀岚很快端了个小木碗并木筷子一起给他,每样东西看起来都朴实无华,没有上漆自然也不会雕刻镂花,只是木纹清晰打磨得极光滑,捧在手上不见一点木刺木屑。
宁容夹开大块的鱼肉,没瞧见刺。扭头去看靠着自己坐下来的方某人,方汀岚弯了弯眉眼,笑眯眯的。
“吃吧,都给你挑完了。可惜身上没带什么东西,只找到一点野果调味道,还好鱼肉鲜滑,你应当吃得下。”
宁容摸了摸自己身上,掏出个小盒子递给他。
十分眼熟。
拿过来一看,嚯,他送的辣丸子。
方汀岚一人出来,不小心被嘴里的肉渣呛了一口:“……咳……这还随身带着呢。”
宁容瞥他一眼:“想笑就憋着,吵到我眼睛了。”
“好好,没有,我哪儿笑了,你可冤枉人啊。”
“没关系,贫道不算当官不准备判案,屈打成招一个也不妨碍百姓江山。”
“诶!诶诶!我错了,小神仙大人大量,方某人这就赔礼道歉!”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取出个水囊递给宁容:“这没锅子不好炖汤,还好运气还算不错找到能用的大石头,削开后也能当锅。拿野菜叶子剁碎了和着鸟蛋煮的,味道也就那样,就是口感顺滑好下咽。”
宁容一手筷子一手碗,身旁还有一囊热汤并一个眼巴巴瞅着他的方汀岚。
这日子过得。
咽下一口鱼肉,宁容舔了舔嘴唇,低声问:“外头什么时辰了?”
方汀岚眼睫垂落复又抬起,神色如常:“不久该日落了吧。”
“我没听见外头有什么动静,倒是那些……有些蠢蠢欲动了。”
方汀岚憋了憋,还是没憋住叹了口气:“我知道,先吃饭。”
宁容瞧他,被他敲了碗。
“就算外面出了什么事,我们也是鞭长莫及。何况,你当他虞随风是吃素的。我留的人就算不全忠于我,也不会做浑水摸鱼的事。既然是官场上的事,被耽搁一些我也不意外。”
宁容眯了眯眼,看看碗又看看他,没吭气,默默又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没滋没味的咽下去。这肉也就胜在热乎柔软,滑过食道落进灼烧的腹部确实是舒服的,不然谁稀罕吃这一口。
方汀岚捅捅他:“别光干着吃,你一日没吃进什么东西,也喝口汤。”
宁容喝汤。
“这么样,咽的下去么?不成就别勉强,我带了些清水,想喝那个也成。”
他这殷勤劲儿怎么有变本加厉的意思。
宁容纳了闷了:“方汀岚,你上辈子是欠了我多少?”
“啊?”
“不然,你周到殷勤是为这辈子哪一件呢?”
方汀岚,你压山压海究竟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拉住什么呢。
方汀岚只是笑。
明明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候,可他的心中却很轻松。
他飞跃过峭壁断崖,踩着孤树枯藤,从群山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叉了鱼摸了鸟蛋还找到了曾经吃过的野菜,抬头望天,天高云淡,回头四顾,天地宽广。
他好像突然就自由了,哪怕只是暂时的,只是很短暂的时间里。
没有俗世的身份,没有窥探的目光,没有必须烂在心底连睡梦中都害怕泄露的秘密,他突然成了他自己。
在这个千仞峭壁之下,远离人世喧嚣的地方,他可以是他自己。
方汀岚笑着笑着终于笑出了声来,仰着头不能自己,他将身体自然舒展靠在石壁上,两条长腿一条踹直了一条曲着笑得很开心很畅快。他笑够了,扭过头看着宁容,眼睛里跳动闪烁着火焰的光芒。
“我想这么做就做了。想对你好一些再好一些,一定要理由么?”
宁容有一刹那被他眼中的火光捕获了,心惊莫名,随后回过神来,按了按腹部,思索了一会儿。
“不,不用。你既愿意我且受着。只是方汀岚,给了我的就是我的东西。你若朝令夕改,想再拿回去,会叫我不高兴。”他眨了下被火烤得干涩的眼睛,语气淡淡的,“我不会交朋友,别人的世事变迁我不管,但既然你要这样做朋友,就一定要一辈子是朋友。”
宁容回望的那一瞬见,方汀岚忽然觉得面前的小神仙那么高又那么近,说着这样稚气又天真的话,好似天边的月影影绰绰要落进凡人的怀里。
真是可惜,一生一世的友人这般动听,却非他所求。
“自然如此。小神仙,你不知道,你对我来说呀是那天边的月亮。”
他轻轻笑着,嗓音低而温柔,是一贯与他逗闷子时的模样,好像那些苦闷不可言说的都在宁容不知道的时候化解开了。只是一句话将一个“月”字绕在唇舌缠了好几圈,最后一个字却又像叹息一般。
宁容堪堪张开口又被心头的刺痛逼了回去。
外头最后一线光彻底落了山,消失不见。
他咽了咽喉咙,忍了片刻,还是咳嗽了一声,随后一发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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