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舒涵此时已经不是紧张,而是有点被吓到了——我念的是师范啊,怎么突然上升到法律问题了。
不过好在齐子安和南风都是学法的,耳濡目染听他们聊过一些案例。她催促已经快死机的大脑运转,强自镇定地就事论事——她不敢联想。
这玩意真的碰上他妈的谁敢联想啊。她还是个涉世未深的孩子啊。
“我也不专业,具体要看情况,一般是处五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和罚金,特殊情况也会判十年以上。”
“什么情况……可以十年以上?”女人眼中突然有了光泽,浮木似乎在湍急的河流中起起伏伏向她飘来。
“有很多,包括拐卖多次,或者是犯罪集团的主犯。我不是法律专业的,您如果需要我可以帮你问问专业人士。”
“是……出什么事了吗?”她心跳到嗓子眼,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几乎用光了所有勇气。
之前她就总觉得这个县城有点……奇怪。
莫非……
她想到新闻里看到过的报告,这里确实是人口拐卖的大省。
她试图把这种惊悚的第六感强/压下去。
墙上的挂钟从进门时一直滴答走着,讲话时不明显,现在客厅里安安静静,便显得吵闹起来。
可就在这一刻,钟突然诡异地停了。
女人突然像泄了气一样向后靠去,嘴唇浮起淡笑。
这个小镇的秘密似乎正在悄悄浮出水面。
***
走出林磷家,何舒涵有点神情迷离。
她该怎么办?怎样做是对的?
她知道自己不该责怪林母突如其来的信任。
一个忍耐了三十年的女人,她曾经也是一个女孩。
女孩没有来得及慢慢长大,她成了受害者,成了母亲。
她又有什么错呢?她只是一直在承受着,付出着,忍耐着。
……
夜里,何舒涵做噩梦了。
梦里是拿着镰刀的男人,一笑露出露出狼一样的尖牙。
他似乎没有奋力地追,而是像看濒死的小鼠左右突围的猫。
她逃跑,四面是没有尽头的河流,田野,瑰丽的火烧云。
她求救。
麦田里弯腰割麦的老农直起腰来,眼睛笑眯眯的,嘴里也长满利齿,齿上沾满鲜血。
镰刀也劈下来,割的不是麦子,是血肉。
地上潮湿泥泞,像用胶水沾满了蝴蝶的尸/体。
冷汗一身又一身,弄湿头发、枕套和被单。
她睁开眼,盯着花纹奇异的天花板。
“他的亲戚,邻居,一个村庄的人都是眼睛,都在看着我。我每一次逃跑都会被抓回去。”
“他说再跑,就把我的脚筋挑断,抓盐来腌……”
“多疼啊,我已经够疼了,不想再疼了。”
“我每晚觉得有人在磨刀。他就是那把刀……”
“后来我有了孩子,我想,我的人生,已经毁了,救不回来了。但孩子他是无辜的呀,他得走出去,替我活出个人样来。”
“他不怎么回来了,我以为他腻了这儿,每天期盼他再也不回来,”
“可是他回来了……”
“他想带走我的孩子……”
她突然觉得无力,林磷的母亲在最后叹了一口气,说:
“在这里,已经没有人记得我原来的名字,”
“我也不希望再有人知道我原来的名字了。”
“我十八岁被人贩子拐走,我就再也没有长大。”
“我自己也记不清,记忆里那个受过教育,会笑,会唱歌,会在课堂上被语文老师点名起来朗读自己作文,会被塞告白小纸条的女孩到底是不是我,还是只是我幻想出来的人。”
“就这样子过一辈子吧,我曾经劝过自己。”
女人嗓音有些沙哑,她年老色衰,再看不出、也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影子。但何舒涵觉得她就是与这里别的妇女不大一样。
这里的女人活得并不轻松,但她们的眼里来不及装下忧愁,只顾努力而勤劳地活着。
而她,是被拦腰斩断的向日葵,断处流出血,汩汩的往外冒,流到干涸,流到枯萎。
“抱歉,我并不应该和你说这些。”她最后说,“我挺自私的,把这么一个包袱抛给你。”
“明明知道你只是个老师。但是……但是……”她突然抽泣起来,仿佛刚才的平静只是一层薄薄的伪装,她内心的痛苦没法用泪水填满,却只能用泪水去填。
“林磷,不能和我一样被毁掉……”
“小何老师,”她盛满泪水的眼睛看向已经难以掩饰手无足措的年轻女老师,“你救救他,就是救救我……”
她不是心理医生,不是记者,不是律师,也不是警察,她突然面对老师课堂上没有教过的“大场面”,她慌了,哑口无言地,差点和这位母亲一起掉泪。
直到现在,她终于清醒冷静了一些,躺在床上,依然没有想出个所以然。
她去报警?
有事拨打110找警察叔叔的教诲在她父母这一辈的教育下深入人心。
但仔细一想,时隔多年,一来她没有收买贩卖、中转的证据;这个村子就算是拐卖人口的据点,也多是上个世纪的事了,知道内情的多是老一辈人,在林母口中算得上是共犯,背后有多少交易网、利益链一概不知,人证、物证、电子资料什么也没有,冒冒失失报警毫无用处。
何舒涵这一点品质非常卓越,虽然怂包且是从小娇生惯养长大顺风顺水不经世事的小姑娘,但接受能力强,虽然现在依然一想起就一身冷汗、觉也睡不着了,不过她立刻翻身爬起,查了一晚上资料,又大半夜在和齐子安南风的发小群里进行了一波咨询和讨论。
然后绝望地发现,直接去派出所报案人口拐卖或者家暴就当地的情况都很难真的奏效。大概率顶多进所里待个十天半个月进行个批评教育就出来了。而林母的处境甚至会变得更糟。
“很无奈的事实,”齐子安安慰她,“干这行前总觉得自己学了法律可以保护所谓的弱势群体,”
“但事实很残酷,社会结构固若金汤,有人钻法律的空子,我们明知道他们恶心卑鄙得像下水道里的老鼠,却无能为力。”
“不是我冷血或者缺少同情心,错不在受害者,也不在你我。”
“这样的事太多了,多得新闻里都不屑于报道,小说里不屑于讲述。”
“我的建议是你不要太着急,打草惊蛇。如果对方愿意配合,你多找她聊几次,了解点细节,寻找证据。而且听上去对方归根到底是为了她的孩子而不是她自己。如果连她自己立场也不坚定,不愿意告她的丈夫,你是帮不上忙的。”
“……”
***
校长危机意识很强,卷得十分厉害。小长假才放三天。
“市里的高中都放了五天呢!”学生怨声载道。
何舒涵顶着黑眼圈去上班,得到了同事和班里学生的慰问。
她没有再和恩宁在早餐摊流连忘返,在食堂随便拿个包子就啃着去教室上早自习。
“涵姐,你没睡觉?”潘停搬着一叠作业本和她打招呼,被她的烟熏熊猫眼吓了一跳。
“啊,早,”何舒涵强打精神,“我还不是被你错了七个的完型填空给气的。”
他嘿嘿一笑,脖子一伸,居然没在何舒涵背后看到化身小跟班的兼职课代表崔恩宁,有一点奇怪,但没问。
下午安排得相对人性化,月考卷讲评之后是活动课。
“个把同学完型错七个!”何舒涵一到讲台上依旧生龙活虎,气势如虹,“怎么?攒龙珠召唤神龙呢?”
“说得就是你!海飞丝它对家!”
潘停:……
讲完卷子,她就坐讲台前看班。外面隔壁班雷老师突然挥手叫她出去,瞧着挺开心,眉飞色舞,有好事发生似的。
“魏黎老师,他支教快结束了,”他递给她一包喜糖,“和他太太今天办喜酒,也算是告个别吧……晚饭,就在溪镇口搭了棚子,前几天给你发的消息你没回,今天特意叫我来告诉你一声儿,别忘了。”雷老师带完话喜气洋洋地走了,这里结婚的喜事一个镇子的人都高兴。
喜糖包装简陋,她低头看着,蝴蝶结皱巴巴的,包装盒上印着同样皱皱巴巴的“囍”字。
她恍惚了一阵。翻出手机,划了半天列表,确实有一个未读的小红点。最近找了不少之前或熟识或只是点头之交的法律朋友咨询,给顶掉了。
她点进去,邀请函是一个简陋又土气的模板,新郎新娘的照片旋转放大,用生硬的PS技术交替切换,最后弹出几朵大红的玫瑰和“诚邀您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20Y2年10月4日晚五点十八分”。
这里本来是收到前男友“挑衅”般的婚礼邀请大发雷霆掀桌的桥段,不过显然没有,今天属于假期补课,没有夜自习,不用看班,魏黎邀请了这学校所有老师,不请她才有鬼。
何舒涵默默把喜糖揣进口袋,想起自己曾经和某人说他们的婚礼要逃到谁也不认识的大山里,这样就不用操心无聊的人情世故,收礼还礼,反正主角在就行。
现在倒还真是成真了。
“你要结婚了~新娘不是我~”她差点唱出来。
一回头,一教室小崽子猛地把探到窗口的脑袋缩回来,缩得慢的“海飞丝对家”同志被何舒涵用试卷卷筒拍了一脑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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