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回忆

有一天魏建国拉着板车去集市上卖菜,车上还五花大绑着一只命不久矣的公鸡。他准备换点钱顺便在集市上偷偷买下那个镶满玻璃珠的首饰盒送给他老婆,苏兰香上次盯着看了半天的那个款式。他要告诉她,虽然她嫁了个农民,但依然可以漂漂亮亮过日子,依旧是全村子、全镇子最漂亮精致、被人羡慕的女人。

她可能会骂他“没着落”、“糟蹋钱”,但会笑得露出嘴角的梨涡,女人的心嘛,他虽然没摸清,但对他老婆的心思已经非常了然。

运气不错,一家饭馆急着要菜,全收了去。他揣着还没捂热的一沓子碎钞票进了饰品店,买了那个华而不实的首饰盒。

兰香现在虽然只有她娘家那只金镯子能放进去,但没关系,以后有了钱慢慢把它装满。

他盘算着,拉起了轻飘飘的空板车。

天冷了,他手冻得发紫,脚也像是成了冰坨子。他快步走着,想着回家兴许还能吃上热乎饭。

街角什么光闪了一下,冻僵的身子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他眯眼的一瞬身子已经飞了起来,连同怀里那个首饰盒和拉着的板车,在空中飞出数十米。

劣质的彩色玻璃珠子碎片撒了一地,混杂在猩红的血泊里。

然后的然后,苏兰香被找到,和大儿子魏炎一道领回了七零八落的丈夫,拼凑拼凑办了葬礼,然后在当地还普遍土葬的时候很新式地选择了火化。

下葬的时候坟头孤零零的——她买不起像样的墓地,只能埋在没人要的荒山上。

可能这辈子她没办法嫁给爱情吧,她想。

魏炎最大些,抱着骨灰盒走在前面。她牵着魏寒和苏西琴,走在琼梧村稀薄的落日余晖里。

那是他们走过最难忘的一条路。

而从头到尾,苏兰香没有掉一滴泪。她绞掉了长发,卖了他们刚刚借钱买的新屋子,住回了破破烂烂的砖房,学会了自己腌咸菜去集上卖,为了几分钱和菜商争吵不休。

“算了算了,看你一个人带孩子也可怜,拿去拿去吧……”菜商不耐烦道。

她刚开始脸上会露出让对方很是受用的尴尬神色,后来脸皮厚了,便自如了。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没有多伤心而悄悄说她“克夫”“丧门星”之类的闲话时,纺织厂里苏兰香突然尖叫一声,鲜血从她扭曲成奇异形状的手上迸溅出来,快速汇成鲜红的溪流。

周围做工的姑娘大叫着跳起来,居然反应了半天才叫起来“快来人呐!兰香姐手卷进机器里啦!”

她被工厂辞了,拿了笔不多不少的抚恤金。她不知道“工伤”一说,糊里糊涂地带着一只残手回了家,看着三个孩子,终于流下泪来。

三个孩子都知道她为什么流泪,为什么时常在干活时呆愣住几分钟甚至更久,也知道她为什么做了那么多年工能把手卷进机器。他们抱着彼此,感受着那么一点点温度来驱散从内心那个巨大空洞里不断冒出的寒冷、绝望、和无力。

魏炎走了,留了个字条,说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去外头闯闯,挣了钱回来让妈过上好日子。

那个傍晚,三个人看着方桌那个空了的位置寂静无声地吃完饭,没有人说话。

苏兰香在小菜地里种些菜蔬,有的鲜卖,有的做成咸菜酱瓜;舍不得买个扩音喇叭,每天在喧闹的集市上叫卖。每天回来嗓子哑的说不出话,好的那只手累得直打哆嗦。

隔了几个月,魏炎真开始断断续续寄钱回来,不多,有时几十块有时十几块,苏兰香想说没安顿下来先别急着寄钱,但信里从来不写地址,也不说在做什么工作,只说一切都好。

除此之外,苏兰香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消极性子,她性格依旧、甚至更加泼辣,脑袋聪明,学什么都快,咸菜萝卜做出些名气之后苦日子也渐渐安定下来。

然而镇子反而不安定起来,先是胡家的女儿丢了,后来不远的村子也传出小姑娘“走丢”的事儿。有人怀疑是给人贩子拐走了,说那人贩子专挑穷人家没见过世面的小姑娘拐;有的也说是自己家里养不起拿去卖的。一时之间有条件的不少家里有小孩的住户都搬走了,国内发展快,这穷乡僻壤的眼瞧着也发不了财。不少村子一下空了一半,留些老人和搬不走的穷农民。

苏兰香当然也搬不走,苏西琴早熟,学校里成绩不怎么样,周末也去小饭馆打打工刷刷盘子什么的,干脆和她妈说自己不想念了,到外头打工去。

“我去深市打工,也见见世面。您别担心,我写信回来……”

“魏寒哥成绩好,妈,一定要让我们家出个读书人。”

“妈,你别哭啊,这又不是你的错,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一定在外面照顾好自己……”

“外头外头,你们一个个都要丢下我一个老太婆是不是!”

她第一次扇了她一巴掌,把她关在房间里三天终究还是没关住,第二天窗子破了个窟窿,人早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魏寒留下来,成绩也争气,一直是班级第一,年级第一,后来是全镇第一,到全市第一,高考成绩能上985但他没念清北,念了市里的师范,因为那个时候念师范国家给补贴。

他是苏兰香扬眉吐气的底气,使时隔多年她早已驼了的背似乎挺直了些。

大学里依旧年年奖学金,毕业准备去市里重点高中教书,顺便把苦了半辈子的娘也接进城里享福——虽然不是亲妈但胜似亲妈,这么多磨难熬下来,这种亲情早就不再单纯来自血缘。

结果却接到了苏西琴哭着打来的电话。

苏西琴去深市打工,她以为自己手脚勤快,长相也不算太差——她妈是村头村尾公认的一枝花,爸虽然是不知道哪里的葱,但就她妈年轻时那挑剔劲儿终归也是不差的。

是了,走出那个小镇的那一秒之前她都是充满自信的,生活总不会比之前更苦吧?她乐观地用创可贴贴了被玻璃渣划破的口子,听饭馆里的王小五说城里有摩天轮,旋转木马,有卖精致得不可思议的甜品的粉红色的可爱小店……她觉得“外头”一点也不可怕,相反,是像童话一样美好的仙境,她很快可以像大哥一样往家里寄钱。

她的肤色是健康均匀的小麦色,眼睛不太大但有神,梳一条长长的麻花辫,从背后甩到胸前,乌黑油亮,背着一个破破的书包,把深市火车站周围的大街小巷走了个遍,心情从兴奋变成迷茫,从迷茫变成慌乱。

城里没有随处可见的甜点冰淇淋,有也贵得她打了个哆嗦;大城市的人光鲜亮丽,女人不梳油油的麻花辫,她们烫波浪卷或者剪短发,亚麻棕或者羊毛卷,女人穿高跟鞋,女孩穿漂亮的短裙;招工启示倒不少,好多都要大学文凭,或是要什么身高什么年龄,她小小的个头映在擦得光洁锃亮的落地窗上。

她慌忙跑开了,生怕那些人的目光落到她身上。

吃了三天白馒头,睡了三天桥洞的她已经快弹尽粮绝了,最后居然阴差阳错地走进了街角的理发店。

“小姐理发?”理发小哥微笑抬头,看到她的打扮已经收起了一半微笑。似乎他的服务分门别类,微笑也有明确的阶级划分。

“不……不是,我来应聘,你们招人吗?”

“老板,有人来应聘洗头工!”

店长是个中年大叔,梳着油腻的三七分,叼着还没点着的烟乜了她一眼。

“成吧。”

“没学过?那你得多干点杂活。工资月底结。”

要是被她妈知道她在理发店打工大概能抽死她。

但她当然不会告诉她妈。她会在理发店好好干活,月底把钱寄回家,自己只留一点点,够吃咸菜馒头就行。

但是月底结工资的时候她傻了眼——这点儿她都没法分出两份儿来。

“老板,为什么他们拿的都比我……”

“什么他们你们的……”大叔撩开扎了眼睛的三七分刘海,脸上的每一条肥肉都流露着不屑,

“你也不看看他们干的什么活,你就是个打杂的,当然跟他们不一样。”

“你这种农村妞还看不起这点钱?有就不错了,没了我你上哪儿找活儿干去?”

“穿得那么寒酸不还得给你重新搞工作服?你当我钱多啊?”

……

一起工作的有两个男发型师,一个女的洗头工,也都穿得挺时髦,头发烫的上蹿下跳,颜色染得五花八门,总是凑在一起叽叽喳喳,讲些她听不懂的笑话,夹着她来了这儿才学会的脏字,且夹得极为自然和高频,仿佛不带脏字就是土鳖,不会讲荤段子就是傻帽,要被孤立的那种。

苏西琴就是被孤立的那种。

大城市不仅不是她以为的童话镇,而且肮脏得很。臭水沟里淹着死老鼠,巷子里总是有几个小混混蹲着站着坐着躺着,喝酒抽烟,甚至,干/女人。

她下班几乎用的是逃的,生死时速,那些人会用烟屁股往她胸口扔,会吹着口哨骂带生歹直器的脏话,会说“跑什么,爷们不操乡下土鳖”。

她哭着跑啊跑,回到租的仓库,拿出冷掉的馒头和咸菜。

馒头不软,咸菜不咸,只有她的眼泪噼噼啪啪掉下来,泡烂了馒头,浸咸了咸菜。

她想家了,想吃她妈做的咸菜。

再坚持一下,老板说下个月给她涨工资。

……

后来她没逃过被上的命运,不是被街头的小混混,而是被理发店的老板。

老板喝了酒,三七分的刘海被汗和烟酒臭熏透,扎在她脸上,一下一下,刺到她心里。

她没有喊停下,她太累了,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割了好多猪草,喂了猪崽,收了地里的菜,把能干的活都干了一遍,累死了。

累死了……

……

老板骂她,说她像块木头,但还是给她加了工钱,买了身新衣服,紧身的,很时髦,让理发店的小哥给她做了头发,和别人一样上蹿下跳、五花八门,还夸她漂亮。

她弯了弯嘴角,觉得自己可能被爱了。被店里另外三个人冷嘲热讽翻白眼了一番,很快垂下头。

可能城里的生活就是这样,她想,自己说不定要适应了。

然后她怀了孕,被老板的老婆扇了一顿耳光,当然也被踹出店门。好在这个月工资已经结了,她抹掉嘴角的血迹觉得自己来深市也不是没有收获,变得“精明市侩”了一点。

她蹒跚着跑到电话亭拨通了她哥电话。

接通的一瞬间,所有的委屈都变成眼泪:

“哥,我想回家了……”

这篇文会花很多篇幅刻画这些人物,可能偏群像。主角也像旁观者,也是参与者,所有小人物的故事汇聚,成为这篇不太成熟的文。情节可能看着不太舒服,下本写甜一点的!(坚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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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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