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炎从小对亲妈印象不深，这怪不得他，血缘这东西有时候是剪不断的丝线，有时候又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爸妈是经人介绍认识，结婚前一周几乎不知道对方高矮胖瘦长得是圆是扁的那种，胜在门当户对——都是穷得没什么好比较的草根阶层。女的老实男的勤恳，结婚两年生了俩孩子，日子不温不火地过着，眼瞅着步入正轨，谁知道突然有一天他妈离奇失踪了，隔壁孙大妈说瞧着在火车站和个野男人手挽手跑的。
“哎哟，我亲眼所见，没差的！那男的哟，油头粉面，俊是俊，还一身皮衣，就是不像个正经人！”孙大妈嗓门嘹亮，肥厚的手指箍着结婚时买的不合适的金戒指，左右晃晃，“那腻乎劲儿，指定是背着养汉子呢，私奔去了！”
旁的人听着义愤填膺，有胡子的吹胡子，没胡子的干瞪眼。离开这里的都是叛徒，要被一村子的人唾弃。没人质疑孙大妈的“私奔说”，没往别处想。
魏炎他爸魏建国对这事儿一向不予置评，大概是自觉相貌平庸又家徒四壁没什么竞争力，并不觉得自己如何如何委屈。所幸两个都是儿子，囫囵被他照顾着，竟也没饿死。
当年那媒婆自觉愧疚，适逢村里最漂亮那个咸菜西施与他境遇相似，于是保媒的一拍大腿，这回“门当户对”，没跑了！于是保媒拉郎，又凑出一段姻缘。
魏建国是个“世袭制”的本分农民，几乎本分到了自卑的地步。见到苏兰香这样特别又有个性的漂亮姑娘愈发慌张，初次相亲照女方的意思约在市中心新开的咖啡吧，以打翻咖啡一杯，碰落饼干一叠和把借来的衬衫西裤糟蹋干净告终。
苏兰香看着他咯咯笑，觉着同前男友比这个小伙显得愈发可爱。魏炎魏寒于是有了母亲，苏西琴有了父亲。一家五口热热闹闹，门前之前疏于管理的一小块地栽上两丛草花，饭桌上是边角料拼凑的花桌布，魏炎只知道自己早饭不再是日日白粥配白馒头，开始有了花卷和各式包子、糖饼......在有限的条件下有了点生活的样子。
这俩人搭伙过日子，因对“去外头打拼”这类词都颇有阴影，故而学校老师、亲戚朋友问起，魏炎都极为懂事地说：“我将来要帮爸爸妈妈种地！再种上一片果园！卖钱给爸爸妈妈弟弟妹妹买大房子住”......如此云云。
学校老师和亲戚朋友便微笑着摸摸他的头，心里叹气——胸无大志的小东西。
他爸他妈听了喜笑颜开：“好儿子！晚上做烤鸡脚你吃！”
可人生似乎总是无比讽刺与滑稽，老天似乎对这家人格外心狠些。
魏炎背着一背篓猪草回家，家门口聚着一堆街坊，甚者是远近两条街的街坊，还挤着一辆警车，几个警察在门口，一个抽着烟，一个叫群众别围着。
他迷迷糊糊地被拉着上了警车。
“去认尸。”开车的警察说完便沉默，后视镜里看到这个年纪不大的小伙子，心里泛酸。自己儿子还成天在家打游戏，有的却已经开始帮着干活养家。
魏炎脑袋还是乱的，他忘了放下背篓，攥着沾满泥的裤子局促地坐在警车后排中间的坐儿，被泥泞的路颠着，掩盖了他本身不住发抖的身体。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被领着七拐八绕，他甚者不知道自己此时身处何处，只是跟着，进了一间房间。
他看到一生谨小慎微、连睡觉都佝偻着缩在床边边的男人此时四仰八叉七零八落地躺在白色床单上，血次呼啦供人“观瞻”。
医生或是法医已经出去了，擦肩时用满是同情的眼神看他。刚才开车的警察拍拍他肩。
“是你爸不。”
“是。”他看见那只粗糙的右手上那只便宜的塑料圈，居然坚韧得只是多了几道划痕，没有裂。
“对戒，漂亮吧！”刚结婚的一天傍晚，苏兰香从外头回来，兜里掏出小布包，展开，两只戒指，“像不像水晶！”
乡下人没见过水晶，魏建国知道他媳妇是知道自己还打不起纯金戒指，叫他心里好受些。
“像。”
心内突然涌起无名的怒火。无处可撒。
他看着唏嘘掩面作不忍直视状的三姑六婆，火；他看着抱胸而立、摇头叹息的警察和医生，火；他看着哭得抱作一团的苏兰香和弟弟妹妹，火……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疲惫——
初中班主任骂他“没出息”“将来只能种一辈子地”的时候他嬉皮笑脸，反正弟弟成绩好，家里有一块念书的料就够了；隔壁老王中了彩票给家里添了几件彩电，他儿子王狗蛋笑话他家连洗澡都靠用木桶往身上倒的时候他把那欠抽的小玩意儿打得满地滚然后哼着歌去喂猪……
大概是他知道生活的担子现在到他肩上的缘故。
哭没有用。
他爹甚至没钱买块好地安葬。东拼西凑地借不是长久之计，弟弟妹妹要念书，苏兰香身体不好一直要喝中药。他不能坐吃山空。
魏炎这时还是别人读高中的年纪，念书时成绩烂，除了体育没有一门及格的那种。初中毕业便没再念，帮着他爸打下手。日子过得稍宽裕时魏建国盘下隔壁一块不大的地种苏兰香喜欢的桃树。
果树只有成片才好赚钱。如今处处都要钱，往后也无人照管这么点地。一次没结过果的桃林贱卖了。钱他塞在苏兰香枕头下。
办完丧事当夜他便违背从小的诺言，拎着包卷了些行李坐车“去外头闯荡”了。身上之前的只有一只玉耳珰——他亲妈的嫁妆，估计当年忘拿了。另一只留给了他弟弟。
“这个，”他把耳珰从兜里拿出来，展开层层布包，“值多少钱？”
耳珰晶莹剔透，是一等一的好货。伙计眼睛一亮，随即收起贪婪目光，打量这小伙。
年纪轻，好骗。
“假货，不值几个钱。另一只呢？”
魏炎有点局促：“没……没了。”
偷的吧，伙计心想。
“那就难办了，不成对儿，我们不好收啊。”
“收……收吧，”魏炎还没做过小伏过低，脖子哽着，眼睛瞪着，叫伙计好笑。
“哎，行吧，看你是个小孩……”伙计故作为难，“死当活当？”
“……啥？啥区别？”魏炎蒙圈。
伙计心里又笑：呵，真碰着个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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