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六年的南京街上,兵荒马乱的气息还没散尽。陈阿珠推着豆花车往家走,车轮碾过坑洼的石板路,发出吱呀的响。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身边跟着七岁的儿子阿安,阿安攥着半块糖,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儿歌。
走到巷口时,阿珠看见墙根下缩着个人。
那人穿着破烂的短褂,额头缠着带血的布条,头发纠结成一团,像棵被暴雨打蔫的野草。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耸动,嘴里反复念叨着:“我是谁……我在哪……”
阿安吓得往阿珠身后躲,小声说:“阿妈,他好像疯了。”
阿珠放稳豆花车,走过去蹲下身。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年轻却布满泥污的脸,眼睛很亮,却空茫得吓人,像迷路的孩子。
“你受伤了?”阿珠的声音放得很轻。
他没反应,只是盯着她看,半晌才喃喃道:“水……”
阿珠心里软了一下。她的男人就是去年在战乱中没了的,也是这样,说好去城里买米,就再也没回来。这世道,谁都活得不容易。
她阿安回家拿块干净的布和水,自己则蹲在旁边,看着他发抖的样子。他身上有股血腥味,还有尘土的气息,可那双眼睛里的茫然,让她想起男人刚走时,自己抱着阿安哭到天亮的模样。
“能站起来吗?”阿珠递过水,看着他哆哆嗦嗦地喝下去,喉结滚动的样子,像只受了惊的小兽。
他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挣扎着想起身,却晃了晃,差点摔倒。阿珠伸手扶了他一把,触到他胳膊上的伤,他“嘶”了一声,额头上冒出冷汗。
“跟我回家吧。”阿珠没多想,脱口而出,“先把伤养好。”
她把豆花车寄存在邻居家,借了辆牛车带着他往家走。他很高,却轻得像片叶子,浑身都在抖。阿安跟在后面,怯生生地问:“阿妈,他是谁呀?”
阿珠回头看了看他茫然的脸,心里叹了口气:“不知道,等他好了,就知道了。”
她家就在巷尾,一间低矮的土坯房,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还有个小小的灶台。阿珠让他躺在铺着稻草的地铺上,烧了热水给他擦脸,又找出男人留下的旧衣服给他换上。
衣服有点小,穿在他身上显得局促,却干净了许多。擦去脸上的泥污,才发现他其实生得周正,眉眼清秀,只是脸色太苍白。
“你记不起自己叫什么了?”阿珠给他额头的伤口换药,他疼得缩了一下,却没躲。
他看着她,眼神依旧空茫:“我……是谁?我叫林德…”
“那先住着吧。”阿珠收拾着换下来的脏布,“我姓陈,叫阿珠,这是我儿子阿安。你……就先叫林德树吧,我男人也姓林,算个念想。”
他没反对,只是点了点头,低声重复:“林德树……”
日子就这么过了下来。林德树很安静,大多数时候只是坐在门口发呆,望着远方,眼神空落落的。阿珠让他做些简单的活,比如劈柴、挑水,他都照做,只是动作很慢,像还没睡醒。
阿安起初怕他,后来发现他从不生气,还会在他摔倒时,笨拙地伸手扶一把,便渐渐不怕了,时常拿着石子在他面前晃:“叔,你看我捡的石头。”
他会对着石头看很久,然后抬起头,对阿安笑一笑,那笑容很淡,却干净。
有一次,阿安在翻晒旧物时,找出男人留下的一个木牌,上面刻着个“山”字。林德树看见那木牌,忽然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站起来,头又开始痛,他抱着头蹲在地上,嘴里含糊地喊着什么,听不清,却满是痛苦。
阿珠吓坏了,赶紧把木牌收起来,拍着他的背安抚:“不看了,不看了,没事了。”
他缓了很久才平静下来,额头全是汗,看着阿珠,眼里有了些别的东西,像是困惑,又像是感激。
“对不住,吓到你了。”他低声说,这是他来家里后,第一次主动说这么长的话。
阿珠摇摇头:“没事就好。”
从那以后,林德树好像变了些。他会主动帮阿珠推豆花车,会在阿安放学时去路口等她,虽然话还是少,却不再像从前那样,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
有天晚上,阿珠起夜,看见他坐在门槛上,手里拿着一片叶子,在月光下摩挲着,嘴里轻轻念叨着什么。她走近了些,听见他在说:“香樟……花……”
“睡不着?”阿珠问。
他吓了一跳,赶紧把叶子放下,站起身:“嗯,有点。”
“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他沉默了很久,才摇摇头:“没有,就是……心里好像丢了东西。”
阿珠没再问。她知道,他心里有个角落,是她和阿安都走不进去的。那里藏着他忘了的过去,或许是亲人,或许是家乡。可她不介意,她只知道,他现在是林德树,是这个家里的一份子。
几年后,有人劝阿珠:“德树是个老实人,你俩不如凑一对,也好相互照应。”
阿珠红了脸,没说话。她偷偷看林德树,他正帮阿安削木剑,阳光落在他侧脸,线条柔和。感觉到她的目光,他抬起头,对她笑了笑。
就这样吧。阿珠想。不用问过去,不用想将来,能一起看着阿安长大,能在晚上回家时,看见屋里亮着的灯,就够了。
他们没办什么仪式,只是请邻居吃了碗豆花,就算是在一起了。林德树还是那个沉默的样子,却把家里的重活都包了,会在阿珠累的时候,默默递过一杯热水,会在冬天把阿安的手揣进自己怀里。
阿安结婚那天,林德树站在门口,忽然红了眼眶。阿珠拍了拍他的手,他转过头,对她笑了笑,像个孩子。
晚年的林德数记性越来越差,时常对着阿珠喊“小姐”,又很快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阿珠知道,他又想起那些模糊的往事了。
她从不戳破,只是笑着说:“饿了吧?我去给你煮碗面。”
他走的那天,很平静。躺在病床上,拉着阿珠的手,眼神忽然清亮起来:“阿珠,谢谢你……捡我回家。”
阿珠的眼泪掉了下来,落在他手背上:“傻话,一家人,谢什么。”
他笑了,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手里,还攥着一片不知什么时候捡来的、像香樟叶的叶子。
在后来阿安问阿珠:“妈,你说爸到最后,记起自己是谁了吗?”
阿珠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手里择着菜,慢悠悠地说:“记不记得又有什么关系。他这辈子,是林德树,是你爸,是我的男人,这就够了。”
风穿过院子,带着豆花的甜香。阿珠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云,好像又看见那个兵荒马乱的午后,她扶起那个迷路的年轻人,对他说:“跟我回家吧。”
有些相遇,或许就是为了给漂泊的人一个家。管他从前是谁,往后,他只是这个家里的林德树。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