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众人失了分寸,东奔西跑,周月安听到身旁低呼,身侧端架的筝被人砸到一旁,她连忙抬手扶住被筝砸住的罗衫女子,鲜红的血从她额角滑落。
周月安担忧轻唤:“朱姑娘。”
朱韵借她的力撑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面容痛苦,“疼。”
血色惊了台上姐妹,一时惊吓异常,周月安稳住心神,镇定道:“芷溪,扶朱姐姐下去。”
芷溪忙从周月安怀里扶过,带着断断续续的哭腔:“周姐姐,这是……怎么了?”
周月安来不及安抚,只轻声道:“先下去,台上不安全。”
说罢,又对着剩下的人道:“大家下台时小心,莫急莫慌,注意安全。”
她护着坊内众人步步下台,离开了高台,她也正要下去时,忽地身后传来动静,周月安回头,一柄长剑正直指她身后,周月安瞳孔微缩,僵了一瞬随即侧身弯腰躲了过去,刀柄堪堪划过怀中的琵琶。
细弦哗地断了两根。
周月安怔忡片刻,又一阵划破空气的寒意在耳边划过,卷起她半挽的青丝。
这一次应该躲不过去了。
周月安心想。
不等她闭眼,身后突然传来一股力,谢闻璟揽着她的腰肢往旁躲去,周月安釉色长裙散开,宛若梨花绽放如白雪纷扬。
周月安直直对上他深邃的眉眼,在这般近的距离下看他,他眼中有往常一样的戏谑,可除此之外似有欣赏有讶异,也许还有几分看不真切的担忧。
周月安被谢闻璟带至身旁,他往前半步将她护在身后,随即抬肘挡掉那人拿剑的手臂,反手折剑抵住那人喉咙,剑气凛冽。
他勾唇,声音不冷不热,难分喜怒,“这是要来一出剑舞助兴?”
说着又将剑尖往前送了一分,瞬间见血。
“那不得添些彩头?”谢闻璟似笑非笑。
那人面色惊慌,想要往后逃,不等他转身,谢闻璟便直接用剑抵住他的后路,“别急啊。”
等张虚收拾完其他引发骚乱的人后忙赶上台上前压住那人,谢闻璟收了剑,淡淡道:“请他去喝盏茶。”
“是!”
周月安回神,纤细的肩膀微颤,她轻颤着身子想福身道谢,不等她弯腰,谢闻璟抬手撑起她的身子,“免了,下次再谢。”
谢闻璟手臂有力,她顿时有了个着力点,神情怔松,谢闻璟上前半步拉近距离,他凑近周月安,稳稳扶住她微抖的身子,“怕了?”
周月安指尖微动,触到断裂的弦,她愣神片刻,想到方才朱韵流血的额角,缓缓点头。
她喉头发涩,“上元之日,热闹之时,他们怎么敢……”
“怎么敢制造混乱出手伤人?”谢闻璟声音沉静。
周月安面色苍白,抿唇不语。
谢闻璟继续,“人多才好下手,热闹引发混乱之时不小心伤了人不是寻常?普通百姓好生安抚便是了。”
“可是这是教坊司的演奏……”
“你也知道这只是教坊司。”谢闻璟嗓音微冷,裹着寒意。
闻言,周月安身子一僵,她不可置信地抬眸,“所以教坊内人的命,他们只会更无所谓是吗?”
谢闻璟一时无言。
周月安见此顿时失力,普通百姓他们尚且不顾,又怎么会顾及只是贱籍的乐人?
寒风卷落她的面纱,她身子瑟缩了下,俏丽的一张脸此刻尽是痛苦之色。
也是,只是奴籍罢了,谁会在意她们的生死,主人家安乐时唤出来逗一逗,尽酒水之欢;而其怒气上涌时,任意打骂,生死不由己。
苦练一生的技艺,却不配得到半分尊重,只沦为调笑陪衬,真正欣赏的人少之又少。
下九流之人,不配一声尊重的称呼问候,人们眼里总是带着偏见,傲慢,误解,觉得这一类人,生来低贱,不配与他们同行,不配得到他们一声赞叹,甚至不配得到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
她们不过是不务正业,放荡无矩的一群人罢了,身份卑微,怎么配得到高高在上的人半分怜悯与关注呢?
可是,这一般的荒诞道理,人们却都习以为常。
巨大的悲伤忽地如潮水一般向周月安袭来,被吞噬的无力感将她淹没,泪水浸润她剔透清淡的眸,不甘的愤恨宛若尖刀,一刀刀划上她的心头,她紧紧咬唇,红唇血色尽褪,苦涩从喉间蔓延,滲透整个胸腔。
什么三教九流,什么身份高贵,什么难登大雅之堂,不过是那些傲慢之人的无稽之谈,世间职业都是各凭努力,都是辛劳所得,昼夜忙碌无非求个安居乐业,怎有贵贱之分,非得划个三六九等以昭自己身份之高,天子食的是五谷杂粮,却也是民间百姓血汗。
那些人是如何敢这般轻视百姓之命,轻贱众人之脊梁,贬低民之艰辛。
心无所愧,食民之禄,多么可笑。
周月安艰涩开口,“那大人呢?”
她固执地抬起泛红的眼,静静凝望着眼前这个生性淡薄之人,她似乎想要一个回答,眼中的泪越发晶莹,却迟迟不落,像她一样倔强。
“大人也是这样想的吗?”
身居高位,万事尽在股掌,手握大权,谈笑间定人生死,喜怒不辨,无论做何事都恍若置身事外,像隔岸观火看戏一般对待。
这样的人,会知道众生平等的道理吗?
会珍视百姓之命吗?
会将那种荒谬言论奉为圭臬吗?
不过他的想法她凭何揣测,凭现在一纸奴籍吗?
周月安见他不语,她忽地弯唇,苦笑了声,刹那间晃了谢闻璟的心神。
也是,他这样的人……
她回想起他那晚说过的话。
“周姑娘,做人不为己,天难容,路难走。”
凉薄的嗓音回绕在耳畔。那晚的冷意惊得现在的她打了个寒蝉。
谢闻璟低眸见她面色渐冷,眼神柔和,用心一想便明白了她的脑瓜子在想什么。
她舞袖翻飞,在夜里更显得她身形单薄,谢闻璟解开大氅,周月安不知何时松开了他,退后半步。
谢闻璟不紧不慢,跟上半步,将大氅披在她身上,罩住她的身子,暖意从身上传来,却一时无法到达她心间。
谢闻璟垂下眼皮,神色寡淡,眸里多了些凝重,两两相望,他那双漆黑深沉的眼看不见底,他慢条斯理地开腔,音如玉击,“姑娘与我相处时日甚多,姑娘觉得呢?”
“姑娘要在下给一个答案,在下倒想知道姑娘是如何想的。”
“我如何想重要吗?”周月安眼眶微红,她紧紧盯着他。
谢闻璟似轻叹一声,目光认真,点头回答:“重要。”
周月安闻言怔忡,抱着琵琶的指尖微僵。
怎么会重要……
“姑娘所言,对在下而言自是重要的,且不说姑娘救过在下的命,所言自有分量。”谢闻璟徐徐开口,“姑娘怎不问问自己是如何想的?于我而言,姑娘所言总是能点醒梦中之人,谢某还以为姑娘是个通透清醒之人,不想也有自困之时?”
“别人如何想重要吗?昏聩之言有意义吗?无稽之谈又何必在意?姑娘,自证之道,难矣。”
“若不自证,任由其颠倒黑白?何人会为其发声?”周月安嗓音微颤,讽刺掀唇。
“那姑娘要做那发声之人吗?”谢闻璟语气和缓,眉梢眼角带着浅浅笑意,“此路更难。”
一语点破。
周月安猛地清醒,醍醐灌顶。
她要做的不是自证。
这世上不缺自证之人,这世上缺的是敢排除万难走到前头却为他人发声之人。
周月安眸中情绪一时翻涌,恍若重石落下击碎了冰封的寒江,浪起千层。她眼里寒意与疏离不减,甚至比素日更加浓郁,只是那双眸不再浅淡,里面有了更生动的色彩,良久,那情绪最终渐渐平静,江水浪涛逐渐平息。
周月安吐息。她缓缓福身行了个端正的谢礼。
“多谢大人。”
谢闻璟唇角浅笑弧度勾人,“谢我作甚,是姑娘聪慧。”
不过是一个众人都瞧不起的琵琶女而已,不过是一个身份低贱的卑微乐人罢了,他们以为碾死她这样的人不过是件无足轻重的小事。
这样的认知太苦了,苦得人没有力气去反抗。
可她偏不认。
琵琶女很好,凭自己的双手为自己争满堂喝彩;舞姬歌女又有何错,有一技之长而非庸碌多让人艳羡;不论民间乐坊还是教坊内乐,众人无不是勤勤恳恳,靠自己本分吃饭。演奏努力,不敢懈怠不怕疲倦,他们也仅是这芸芸众生最寻常不过的一抹缩影,为何因这末九流背上骂名,无端惹人轻贱。
就算命由天定。
至少,她要做的是,义尽无可尽时,再谈命。
茶楼之下,裴则斯见她从刀剑之下躲去不禁松了口气,他静静立在楼下,遥望河中高台之上,她眉目宁静,周身气质素净端方,而她身旁之人,墨发高束,锦袍着身,他侧着身,裴则斯看不真切。他姿态闲散,正给她拢上一身玄色大氅,挡住寒风凛冽。
似是察觉到他的视线,谢闻璟淡淡回眸,剑眉之下一双眼如黑石冷肃深邃,一眼难见底,鼻梁骨高挺,唇角似勾着若有似无的笑,明明是气定神闲之态却无端给人压迫。
裴则斯也不移开视线,只温和地颔首,身脊端正直挺,宛若雪后松竹。
谢闻璟莞尔,笑意淡淡,他移开眼。裴则斯也抬步离开,只是又再望了眼那道瘦弱身影,谢闻璟不动声色地挡了去,带着她走下高台。
义尽无尽之时,再谈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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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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