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则斯神色如常。
周月安手有些抖,谢闻璟接过他怀中的琵琶,低眸叹了声,“可惜了。”
周月安语气和缓,“续弦修好便是。”
谢闻璟忽地凑近她,他俯身凝望着周月安,周月安望着眼前突然放大的这张俊脸,眼中闪过无措,谢闻璟从她的瞳孔里看到他的倒影,她的眸色很浅,像是一潭清澈的湖水,一眼见底。
谢闻璟只安静地与她对视,并不开口说话。
周月安不解,迟疑着唤了声。
谢闻璟起身,漫不经心地扫了眼河对岸,淡淡道:“无事,只是怕琴伤了,你伤心不说。”
周月安一时无言,半晌才小声接了句话,“不会的。”
谢闻璟微微挑眉。
张虚送教坊众人回到教坊后,前来复命,“大人,方才抓住活口十余人,皆于监牢服毒。”
“都死了?”谢闻璟微微皱眉。
张虚低头,“不,还有一人,发现及时,夺了他舌下毒药。”
“那就好好审,可记得要他好好活着。”谢闻璟徐徐开口。
“不问点东西出来,都对不起他服毒的决心。”他单手撑着额角,阖眸养神。
张虚抱拳应道,迟疑着喊了句:“头儿。”
谢闻璟:“还有事儿?”
张虚目不转睛,点头:“今晚虽是出了这一档子意外,但可不妨碍周姑娘她艳惊四座呀!你都不问问今天晚上周姑娘吸引了多少人的目光吗?她回去以后又发生了什么吗?”
谢闻璟放下手,骨节分明的指闲散地搭在案边,“发生了什么?”
张虚见此一时来了劲,他笑着凑上前去,“这周姑娘可真是——”
谢闻璟视线移到他伸出的大拇指上,张虚一脸钦佩,“不是我说,头儿,周姑娘可是真让我意外。”
“你要再不说的话,今晚我也让你意外一下。”谢闻璟幽幽开口。
张虚身子顿时耷拉下来,不过随即酝酿好情绪道:“今晚,你知道谁听了周姑娘的曲儿吗?”
谢闻璟不语,只安静听着。
张虚自顾自道:“教坊不是传言这次演奏是那茹姑想为周姑娘筹谋人家的吗?有些人也脑子有病,开始不服气了,堵在门前上赶着嘲讽姑娘。”
谢闻璟调整了下身姿,微微后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还有这事儿?”
“是啊,”张虚义愤填膺,“大人你是没看见那些人的嘴脸。”
谢闻璟淡笑,眸色深得神情难辨。
夜里花灯曼妙,虽一处暂起骚乱但难掩元宵热闹,不少人跟着演奏的队伍回到教坊,却在快到时被拦住,里面不乏官家纨绔子弟。
他们神色轻佻。
周月安扶着受伤颇重的朱韵,眼眸淡漠疏离。
“这是坊里哪一位姐妹呢?从前都没见过啊?”其中一衣着浅色缎面衣袍的人大声地问身旁同行之人。
身旁之人嘻闹道:“我们也不知道啊,不如你自己问问这位娘子?好让她们再给咱们来一曲儿?”
周月安轻丝面纱遮住的脸神色难辨。
朱韵强撑着抬眼,见到二人嘴脸,眼里难掩厌恶。
却还是垂下眼,虚弱开口:“张公子,今夜演奏众姐妹也都累了,想听曲儿您不如改日再来?”
那人嗤笑一声,“来都来了,还赶我们走?”
“不是……”朱韵无力,还想说话,周月安轻轻压住她的臂弯。
耳边还是那些人的哄闹,他们把矛头指向周月安。
“这姑娘看上去不累,不如她一人来也行。”
“是是,但要把面纱给摘了!哈哈哈哈。”
朱韵抬眼,望了她一眼,周月安眼里没什么波澜,她周身冷淡,素日也不争不抢,三年来没见她说过重话,怎么都不像是能跟这些人理论抗争的样子。
朱韵在心里摇了摇头,见那些人要上前动手,朱韵撑起半屈的身子,下意识抬手拦住那些人。
周月安低眸看着那只横在自己身前的纤细胳膊,神色怔了一下。
朱韵额角是渐干的血迹,周月安和其他姐妹被她护在身后,她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意,“张公子,赵公子,妾已经说过了,姐妹们近日准备演奏很累了,今夜需要休息。”
那人满脸不屑,“你说累就累?你是谁啊你。不就一个乐女,还清高上了?”
朱韵唇色苍白,她家是寒门,她进教坊是偶然,所以即使身不在奴籍,每次听到这样轻贱的言语,也总无力反驳,一是不敢,怕自己说错话给他爹惹上麻烦,一是这种身份贬低听得多了压得她无法反驳。
周月安凝着她瘦弱的,因气愤而颤抖的肩膀,她又环视周身其他姐妹,无不苍白着脸垂头咬唇。
蓦地,朱韵手臂被人从后面轻压下去,她听见一道沉静清越的声音在耳旁响起。
“二位公子怎这般没脸没皮。”
周月安从朱韵身旁走了出来,她步子缓缓,身形单薄。仪态端方沉稳,眉间的花钿绮丽美艳,可她眼眸素净,竟反衬得她更加疏离,让人先注意到的不是她多美的面容,而是她一身淡漠端庄的气度,宛若高悬于冰山之顶的雪莲,让人不敢轻易接近亵玩。
只是明明一幅淡如水的模样,开口的话却利落干脆。
她没转着弯骂人,只直接揭了他们故作风雅高贵的遮羞布。
“明明是官家子弟,却一身流寇风气恶习。不堪强迫之言随意出口,我等还是官籍在册的女子,就得二位公子如此言语,若是民家姑娘,岂非有更难听的话等着她们?”
“说你还不乐意?你们习的不就是讨好之事吗!”那人先是怔了半晌,随后反应过来眼里毫不在意,嗤笑道:“说你们低贱还不承认。”
“公子所言的低贱,我不明白。”周月安步子沉稳,嗓音淡淡。
“是说吾等习一专长者低贱?”
“当然是你们。”
“公子们的父亲或是叔伯,又或是祖上皆是食民之禄之人,那般高贵的人怎教养出的孩孙却处处以卑贱诋人?”
“你说什么?!”那人想要冲过来,脸上怒气渐显。“你不过一个琵琶女,却敢骂我们官家子弟?”
朱韵神色担忧,坊内众人也都担忧地望着周月安。
周月安轻轻摇头,“我并非在骂官家子弟,只是在提醒眼前这位极为不明事理的公子罢了。”
周月安不急不缓,“公子方才说吾等习一专长之人低贱,可公子骂的到底是在田间劳作的老农,还是在巷里纺布织衣的织女?是每日浣衣的丫鬟,还是奔忙于厨房烟火之地的厨子?是每日晨早出摊的屠夫,还是打猎劈柴养家糊口的众多普通人家?”
“公子,受民之禄,却指摘民之低贱,你要吾等怎安心承认?”
周月安语气平缓,却掷地有声。
“公子甘心受民所养,却咄咄逼人,反咬一口逼民承认低贱,这是何般道理?”
“三六九等,天子尚未承认之理,为何公子会如此想?”
“吾等皆是民,皆是众生,有何不等?”
一声声质问利落干脆。
外界喧闹恍若消失一般,四周鸦雀无声。
众人皆吃惊地盯着这个脊背挺直,沉稳端方的姑娘。
教坊众人有姑娘闻言眼眶微酸,泪水在眼中打转。
突然,人群有人暴喝一声,“好!姑娘说得好!”
有人走出来,大声道:“俺就是一个宰猪的屠夫,一生就那两把屠刀,确实没多高贵,但俺不偷不抢,起早贪黑,俺靠的就是俺这双手!怎么就低贱了?!”
“是啊,”一个身板瘦弱的小姑娘一脸坚毅,“我娘就是一个浣衣的,她在这样的寒冬也坚持洗衣,手僵得不能动了也没有懈怠,她靠着双手养活了我和弟弟,我娘从来都不低贱!”
众人面上都有所动容,在场更多的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深知日子艰辛,被压榨之苦,可素日里无人说,他们也就麻木地过着日子,他们忍受责骂,屈辱,只为求口饭吃,过个安生日子。
可他们也是人,怎么会不希望得到作为一个人应该得到的尊重?怎么会甘心自己被上位者一言划为最末等?
可是无处能申辩,只默默低头恭敬等着谩骂结束。
“那不就是低贱吗!”他直指周月安,怒气冲冲:“你莫要巧言令色,说再多你们也是低贱!”
周月安眼眸渐冷,微微抿唇,他们贬的是民,却不知道民生多艰,只一味索取,不知惋惜。
可笑的是,这样的人,从来都不是一个。
“公子这贬的可是陛下之民。”
一道清润醇正的声音越过人群,传到众人耳中,他的嗓音如空谷幽涧,众人不自觉地让开一条路。
来人一身月白圆领长衫,面容清隽,有如皎月之姿,他身如玉竹,长身而立,在花彩缤纷,灯烛相映之下,却别有一番出尘气质,干净谦和。
他眸色宽和周正,温声继续道:“公子慎言,这位姑娘心怀众生,赞的是天下之民,叹的是民生多艰,公子应感怀其心胸,而非争论那无稽之言。”
那人不耐,“你又是谁?今晚一个个怎的都来找不痛快。你有什么身份就来干这样跟我讲话?”
裴则斯语罢,侧身与周月安和教坊众人行了个揖礼。
众人微愣。
周月安与其他人福身回礼。
裴则斯声如温玉,“不知姑娘竟有此胸怀,在下敬佩。”
那人见他不理自己,他想要上前拉扯,不想却被身旁同行之人拉住,小声道,“你看那玉佩。”
“玉佩怎么了,你没有吗?”
“不是,那玉质温润光泽柔和,是上好的和田白玉,我之前在我祖父那儿见过类似的,成色却远不如这般好。”他拉住同伴,“这人身份不简单,咱们这次就先算了吧。”
那人瞥了眼,确实如此,只好没好气地小声道了句,“这次就不跟你们计较了。算了算了,我们走吧。”
话落就带着一群人快步散开。
周月安见道路通畅,眉心微微舒展,她垂眸,“公子谬赞,不过是一时感怀之言。多谢公子方才解围,只是坊里姐妹今夜实属疲惫,又受了惊吓,我等还要早些回去复命。今夜匆忙,改日我等定再好生相谢,望公子勿怪。”
裴则斯浅笑,“怎么会,在下并没帮什么忙,但姑娘一番言论让民心一齐,反而应是在下相谢。姑娘早些回去罢,路上小心。”
周月安心下疑惑片刻,不过也不纠结,福身离去。
烛火微动,与窗纸相衬呼应。
张虚手舞足蹈,神色激动。
听罢,谢闻璟徐徐睁眼,眸色如深潭,语调散漫,卷着一股慵懒意味:“裴则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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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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