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曹叡因崔缨在台上主持,不便说话,只得依偎在曹植背上,缠着他来玩儿。
“四叔,四叔,告诉叡儿,什么是肉刑啊?”
曹植笑着捏了捏他的小孩儿脸,犹豫了片刻,措辞委婉道:
“肉刑,顾名思义,残害□□。起源于先秦,有黥、劓、刖、宫、大辟五种刑法。汉文帝时,有一个名叫缇萦的少女,叡儿还记得她的故事吗?”
“记得,记得!”小曹叡开心地比划道,“我阿母跟我讲过这个的,是缇萦跟皇帝求情救了自己阿翁。好勇敢呢!叡儿以后长大啦,也要保护阿母一辈子!”
曹植用食指勾了勾他那蒜根大小的鼻梁,温和笑道:“是呀,就是这个缇萦,前往京城,跟皇帝上书,说愿意去做官奴,来赎父亲的肉刑。当时啊,满朝的人都被这个孝顺的少女感动了。这便有了文景帝时的肉刑改革,把刺面、割鼻、斩脚趾的刑法都废除了。可现在天下动荡,朝中有不少人跟你阿爷提议,要恢复这个肉刑。现在台上的人,就是争辩这个的。”
小曹叡这才听明白黥刑、劓刑是什么意思,吓得一激灵,缩在了曹植怀里,不再吱声了。
曹丕在一旁看着,抬手将他召唤过来,搂在身侧,笑眯眯地问:
“你那惯会吓唬小孩儿的四叔,又跟你说什么了?怎么唬成这样?”
小曹叡耷拉着肩膀,胡乱摸玩着曹丕的髭须,仰面与他父亲对视,两眼盈水般黝亮,既畏怕又深情。且是女装,活脱脱一个被宠溺的小女儿样。曹丕也不恼,直夸自己的儿子长得俊俏。
“阿翁,四叔适才与我讲起了缇萦救父的故事。叡儿怕……”
“怕什么?”
“阿翁你想,圣人有言,‘克明德慎罚’,发肤受之父母,怎可轻易凌辱践踏?叡儿曾听人言,民间有方术,教死者以糠塞口、以发覆面,便死了也无从伸冤。如此手段对死人便骇得不行了,若是对活人切耳割鼻,挑筋割脚,岂不是这天底下所有的判官,都是那刻薄歹毒的恶人了?还谈什么刑律治国呢?”
小曹叡的童言稚语,引得周旁文臣纷纷发笑。
“这并不好笑。”曹叡嘟起嘴,作生气状,“书上说的,晏子使齐,看见市集上假肢卖得比鞋子还贵嘞!”
曹丕也很是高兴:“我儿,你能有此悲悯之心,固然是好。但阿翁今日要教你一个道理:书中圣人说的,未必就是定论,刑罚轻重与否,这可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的命题。不信,你且听你陈伯伯的话。”
小曹叡朝着曹丕手势看去。只见陈群款款起身,来到丁仪对面,欠身问道:
“如正礼之言,一昧复古,敢问暴秦何以亡国邪?汉初有肉刑夷三族之令‘皆先黥劓,斩左右趾,笞杀之,枭其首,菹其骨肉于市,其诽谤詈祖者,又先断舌’,如此酷刑,丁西掾可知为何会废?”
“陈先生的意思,是如那孔融一般,反对曹公复古肉刑了?先生可别忘了,当年向曹公奏请复刑的,正是令尊!”
“非也!在下之肉刑议,与先父同。只是反对阁下恢复三千种肉刑罪名!汉律废除肉刑而增鞭笞之刑,本出于仁恻之心,可犯法身死的百姓却越来越多。民轻视法而易犯,所谓名轻而实重者也。《书》曰‘惟敬五刑,以成三德’,《易》著劓、刖、灭趾之法,所以辅政助教,惩恶息杀也。汉律杀人偿死,合于古制;可那些未及死刑、可杀可不杀之囚徒,若施以肉刑,便能刑罪相抵。汉律以鞭笞处死之刑法代替肉刑,诚为变相‘大辟’,只重视人之肢体而轻视人之性命!若用古刑,使淫者下蚕室,盗者刖其足,则永无淫放穿窬之奸矣……”
丁仪与陈群争辩肉刑改革,争得不可开交。待到投箸时,陈群仍以多一支之数,略胜了丁仪。就这样,亲丕派掰回一局。
崔缨见终于分了胜负,不禁长吁一气。以她目前的水平,理解丞相府这些署吏的政论到底还有些吃力。丁仪语速极快,对答如流,崔缨根本听不太清他说什么,而陈群为人谦和,引经据典也毫不费劲。
总结下来,两人都是主张恢复肉刑,认为笞刑替代肉刑后,死刑与生刑之间缺乏“中间刑”,导致“奸无所惩”。而缺乏适中刑罚,更可能导致轻罪重判,让不该死的人枉死。
这一场辩论过后,全场都寂静了。
似乎人人都心照不宣,都不再相信儒家“省刑罚”“以民为本”能治理乱世。
“四叔,汉文帝废除部分肉刑,当真是‘外有轻刑之名,内实杀人’吗?”
小曹叡有些不敢相信大人们的世界观,只迷惑地问曹植道。
关于国家秩序与人道关怀的平衡,曹植目前也拿不准,他当时给曹叡讲起故事,只怀着教育晚辈良善的目的。至于肉刑威慑能否真正减少犯罪?废除以践行仁政是否又会导致死刑滥用?他当真没想过。
刚才,他把玉箸握紧在手心,投给了陈群。
“第三轮,风骨论。”
崔缨顿了顿,唇角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浅笑,朗声念道:“风骨者,文章风格之豪迈雄健也。若庄周之汪洋恣肆、瑰丽诡谲,若司马相如之琳琅华藻、恢弘铺陈,可成一家风骨。今丞相恩施海内,网罗天下才士,齐聚魏郡,愿诸君勉力辩此风骨,品评建安诸子文章。”
这第三场的辩题,其实是崔缨有心夹带的私货,提前跟曹丕商量好的。
前世中文系的记忆,可使她忘不了建安时期以曹丕为主导的文学批评,有这样千载难逢的赴宴机会,她就盼着能亲耳听听文坛泰斗们,关于诗赋写作的高见!她想看斗鸡互啄,想看吴质手撕丁仪!托曹子桓的福,她这个“小语文课代表”,也能布置一次课堂“作文题”了。
崔缨正美滋滋想着,众文士能有哪些妙语奇言来。曹植却出来打岔,摇头叫嚷道:
“不好,不好。这题辩不得。”
崔缨怪问:“如何不好?”
曹植也不睬她,扭头望向曹丕,曹丕点头,示意辩题是崔缨所出。曹植叹气,摸了摸鬓发,挡住右脸,又不好把话说得明白,只能小声提醒崔缨道:
“崔判官,你要士人们评品当世文章,可有把本侯和中郎将算进里头?”
“那又怎……”崔缨忽然住嘴,想起一件事。
曹丕曹植兄弟在场,且不说这种场合束缚了文士评价,若有好事者让丕植兄弟二人互相评品,岂不是违背礼法,存心煽风点火。她光顾着想看丕植幕府文臣竞争,忘了这茬避讳规矩。
曹植继续对众人说道:“文章风骨之辩,自古难成定论。且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渊之利,乃可以议于断割,刘季绪才不能逮于作者,而好诋诃文章,掎摭利病。本侯并不愿诸位,在此良宴,为区区文章高低争得失了体统。”
“更何况,人各有好尚,兰茞荪蕙之芳,众人所好,而海畔有逐臭之夫……”说到这,曹植瞥了眼自己素来不喜之人,“咸池六茎之发,众人所同乐,而墨翟有非之论,岂可同哉!”
曹植的意思很明白了,他的文学批评观是,文学批评者在给他人文章批注之前,本身要具备极高的素养,否则就是斗鸡互啄,形同儿戏。另外,文学鉴赏本就因人而异,不同人的经历、性格、学识决定了不同的鉴赏角度,要真吵起来,还连带着把他兄弟二人拖下水,这是曹植不愿意看到的。
曹丕听了,点头肯定,把盏起身道:“文人相轻,自古而然。此论,容后再议。是子桓考虑不周,不该出此辩题——”
崔缨有些惭愧地低下头。
曹丕接着道:“那便在这‘风骨’之前,加上‘汉士’二字。众卿,以为如何?”
“汉士风骨?”
群臣左右交谈起来。
“好!”曹植拍掌称善,跟他哥意见达成一致,手舞足蹈起来。“就辩我炎汉累世公卿,论我炎汉铮铮直臣。想当年,那平定七国之乱的周亚夫,犯颜直谏之汲黯、持节牧羊之苏武、云台二十八将之邓禹、关西孔子杨震、反梁冀擅权之李固,以澄清天下为己任而受党锢之祸的陈蕃、李膺、范滂、张俭……”
曹丕从曹植身后拍肩打断他,笑道:“你这小子!名士都被你说尽了,别人还说甚么。莫要在这里江湖点兵了,快回席上去。”
众臣皆笑,纷纷顺着曹丕曹植兄弟二人的意思,继续谈论起来。
崔缨退到一旁,努嘴发呆了半晌。
不一会儿,两名年轻后生,相约着登台来辩。
这两人,腰间皆佩玉珏,行止端仪,丰神俊朗,一个是中郎将府的门下贼曹——卢毓;一个是平原侯府庶子——刘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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