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一连串的问句砸过来,叶传书都不知道该从何回答。
见他半天没反应,南星只得巴巴缩回去。
“算了,反正我这辈子是不会去爱人,免得受伤。我还是努力赚钱,争取四十岁的时候就退休,然后找一份教师的工作,轻轻松松过完下半辈子。”
这是她许的愿望,算是必生所求。
叶传书好奇,“那你计划四十岁之前,赚够多少钱?”
“一千万吧!然后放银行吃利息,做点小投资,买点理财产品,足够我平时吃穿看病。等我不能自理了,就去养老院,一直到我死,应该也够用了。要是还不够,我就往大街上一躺,自生自灭吧!”
“一千万??”
叶传书灌完最后一口酒,自己续上,瞥了她一眼,说:“那你这个小目标,还真的是有点小。”
“我呸!”南星不顾形象的碎他,“少在我面前显摆你有钱,小心哪天我真把你家的银行卡偷了。来,喝。”
她酒杯,朝他碰去。
“叮”的一声,玻璃之间的碰撞,十分清脆。
叶传书瞅她灌酒的样子,别过脸,努嘴嘀咕:“本来就是个小目标。”
南星这一灌,就直接灌到底,酒液在她嘴巴里停留大概十秒,才堪堪咽下去,酒精的冲劲一下子就烧了她的五脏六腑,脸开始烫起来。
他再次劝道:“你慢点,你这样容易醉。”
“没事没事。”南星抬手示意自己无碍,“就是突然觉得酒到底是酒,再贵也是酒。”
“不然呢,酒还能变成粥不成。”
南星继续给自己倒,这回真不敢一口闷,脑袋已经开始有沉重的趋势,还是得缓一缓。
叶传书从没见过她这样,以往吃饭他们也会小酌,但从来没有这么灌过。
事出反常,他便试探问:“你心情不好?”
“没有啊!”南星故作轻松地靠着藤椅,视线看着前方,说:“今天过生日嘛,很开心。”
叶传书垂头,抚平本就平整的毯子,随意而聊。“能跟我说说你的过去吗?”
南星偏过头看他,“你不都查过吗?”
“想听你亲口说。”
她正回头,沉默着没开口。
这么多年了,还从来没有人问过她的家庭。
不过也对,她对外都说自己是孤儿,哪来的家。
可那终究是骗人的,她有家。
那个家压在她心里二十多年了,曾经有过太多的不甘、憎恶、怨恨,以至于当年她选择逃离。
可逃了才发现,世间血脉之缘,无论好坏,从来不是她想断,就能断的。
“我出生在一个超生家庭,那个时候政府管得严,第一胎是男孩,第二胎就算是超生了。”
“我爸妈一共生了三个孩子,我生的顺序不太好,既不是家里的老大,也不是家里最小的,还是个女娃,在家里的地位非常尴尬。”
叶传书同她一样,后背放松,靠着椅背望前方。
这是一个陌生的故事,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从小,就没有过一件自己的新衣服,要么穿我哥剩下的,要么穿亲戚家小孩的,鞋子永远穿大一码。等到我脚长大,鞋子正好合脚的时候,也就破了烂了。”
“小时候我问我妈,为什么哥哥妹妹都有新衣服穿,而我却没有。她就说家里穷,没钱买,让我懂事。等我穿不了了,就给妹妹穿。于是我很懂事的,就不再计较,虽然我也从来没见妹妹穿过我的衣服。”
“新衣服没穿着,衣服倒是洗了不少。你不知道,一家五口的衣服都是我洗的,那会可不兴洗衣机。”
“从记事时起,我就发现我妈妈每次煮鸡蛋,永远只煮四个,我爸我妈、我哥哥和我妹妹。我又问为什么没有我的,她就说因为我吃鸡蛋过敏,所以不能吃。”
叶传书知道:她对鸡蛋不过敏。
她只是不喜欢吃看得见的鸡蛋,蛋糕还是吃的。
“到长大点,能辩真假是非了,我才知道爸妈对待我,和对待我哥我妹妹,是不一样的。”
“我妹妹可以穿非常漂亮的公主裙,扎两个小辫子,而我永远是短发。我妈说那样好打理,不用浪费时间,她很忙。”
“他们两个有玩具,而我没有。他们每个星期的零花钱,有三块五块,而我只有一块,或者五毛。”
“肉我只能吃肥的,每次只能吃两块,但凡超过三块,我妈就会用她的筷子打我手腕,说我贪心。”
“一只鸡两个鸡腿,我从小到大就没吃到过,鸡脖子倒是吃了不少。去游玩的时候,我永远是拿相机拍照的那个人。”
阳台上短暂的沉默,她声音越来越轻。
“这些事如今说来,好像是我斤斤计较得那么可笑。”
南星抿一口酒,咽下那可笑的过往。
“十二岁那年,隔壁的罗伯伯因为调职,去了外地,可他儿子得在本地上学。”
“他父母已经离婚,妈妈另嫁别人,并不希望儿子去打扰她的生活。于是罗伯伯就托我爸妈照顾,他每个月会固定给生活费。”
“于是我们三个孩子,变成了四个。锅里的鸡蛋从四个,变成五个…呵…还是没我的份。”
鸡蛋的事,这些年始终压在她心底,像肉里嵌了根不起眼的刺。既痛,又拔不出来。
可貌似为着个鸡蛋,为难自己这么久,也是挺可笑的。
“我妹妹但凡有点不开心,就都是我的错。我妹妹但凡哭一次,我妈就打我一次。”
“我也哭过,也质问过他们,为什么都是他们的孩子,他们可以偏心到不分青红皂白的地步?你知道我妈怎么回答我吗?”
南星自嘲一笑,压下胸腔里那股始终不甘的情绪。
黑暗里不知道是什么虫子,“吱吱”叫唤,似是在回应她的诉说。
“她说:我是你妈,对你好也是爱,坏也是好,怎么对你都是该的。我就算溺死你,也是天经地义,受不了就去死。”
一个母亲是有多嫌弃自己的孩子,才会叫她去死啊!
“那年应该是......十四吧,十四......还是十五岁,记不太清了。因为什么事来着,也记不得了,反正那回我气不过,心态崩了,砸了家里所有的东西,砸烂那个我洗了十几年衣服的盆。”
“那是我有史以来,最强烈的一次反抗。你猜后面怎么着?”
叶传书没说话,他不猜。
南星便自顾自的说:“我爸把我吊在院门口,当着街坊邻居的面,把我狠狠抽了一顿,用樱桃枝打人,抽得是真他妈的疼。”
“我妈看着满屋子的东西心疼,气不过,扫把也跟着往我身上招呼。那个疼啊,差点尿失禁,我一个多星期都不敢洗澡。”
叶传书懂那种疼到尿失禁的感觉,太懂了。
南星轻松地瞥他一眼,说:“唉,你能想象那画面吗?就跟电视剧里锦衣卫审问犯人似的。我在想,要不是我已经上了户口,他们早把我这条狗扔了。”
叶传书看着她,沉声说:“你不是。”
“?啊?”
叶传书极为认真道:“你不是狗。”
南星翻个白眼。“废话,我当然不是。”
“玩笑也不是。”
南星随意挥手。“无所谓。”
叶传书却是来了脾气,执拗道:“有所谓的,以后别再这么说自己。”
南星懒得跟他争辩,于是敷衍道:“嗯,行行行,不说了。”
这酒是真给劲啊,喝完不仅能全身放松,嘴皮子都更溜了。
她继续说:“后来周围的孩子们都笑我,见着我就朝我扔石头,说我那天像极一条要被宰的狗,一边挣扎一边叫喊,整条巷子的人都听到。”
“我也挺好笑的,还教育他们说打人是不对的。人家却说,连我爸妈都能打我,他们凭什么不能,把我怼得哑口无言。”
“不过你还别说,那一打之后,我还真就跟被驯服的猴一眼,蔫了。”
“我不再争论对错,不再执着于他们的偏心,我在家里的话越来越少,尽量把自己当成透明。因为我知道,说多了不仅没用,反而有可能受罪。”
当一个人不再执着于争辩的时候,不是他成熟了,而是没力气了,心寒了。
“高二那年,我的作文获得全国竞赛的一等奖。我还特意将奖状放在饭桌上,就想等着他们看见,然后能夸我一句,能高看我一眼。”
“可你猜怎么着,我妈竟然拿来垫西瓜皮...呵呵...连看都没有看一眼。最后连同西瓜皮一起,给扔进垃圾桶。”
“那个时候我就知道,看不上你的人啊,他永远也看不上你。不管你变得有多好有多优秀,他还是看不上你。如果你变得差劲,他更加看不上你。”
这世上的恶,可怕的不是那些有理有据的报仇雪恨,最可怕的是没有任何缘由的、理所当然的伤害。
“我高考前两天,吃饭的时候突然干呕不止,我妹就说:‘电视里都是这么演的,说孕妇都会干呕。’”
“我妈那天又把我打一顿,说我不知廉耻,还没成年就出去乱搞。从一楼把我打到二楼,最后实在恨不过,将我从楼梯上一脚给踹下来。”
叶传书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她。
烛光映着她半侧的脸,昏昏暗暗的看得不真切。然而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就像陨落的流星一般,没有了光,还将她砸得体无完肤。
耳听她凄凉的问:“叶传书,你将来如果有女儿,她就算是未成年怀孕,你会将她从楼梯上踹下来吗?”
叶传书怔怔看着她的眼睛,嘴唇蠕动两下,声音轻飘飘的似有似无。
“不会。”
“可他们就真踹了。”
桌上的酒早已醒透,腥红色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夜风卷过,烛火随着折身,却又坚强的没有熄灭。
南星悠长的声音说来:“我躺在地上,当时动也不想动了,也感觉不到疼。”
“我除了看到我妈的一张脸,什么都听不到。脑子里就冒出来一个想法:就这样吧,实在过得太累了,这辈子就这样吧!”
“我这颗心啊,就是在那个时候死的,死得不能再死了。”
她语气变得遗憾起来,说:“我到现在也想不起来,当时我妈是个怎样的表情,绞尽脑汁想,也想不起来了。”
叶传书轻轻地问:“那你......真的怀孕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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