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小年没想到林掌门会这样说。
他此时对谢轻雪的情感很复杂,总结起来大概是关心中带点依赖,或许还夹杂着那么点怨念与流连。
但比起这个,谢轻雪对他的感情,才是他既拿不定又不敢问却又好奇万分的。
拿不定,是因为谢轻雪从不将这些表现出来;不敢问,是因为害怕多半会失望;好奇则是因为,他总觉得谢轻雪藏着掖着的东西可太多了,或许有那么一点是关于自己的也说不定。
原本尉小年是专程来览众阁想见见谢轻雪,跟林掌门这么一番谈话之后,不知怎的他又有点不敢见了。
于是只低声问门口的二明:“师叔晚上的药吃过了吗?”
二明一脸愁容地摇摇头:“晚膳还没用过。”
尉小年看了眼山顶塔影背后的暗沉天色:“晚膳备的什么?”
天冷的时候谢轻雪喜欢吃点热的,偏爱带点甜味的粥汤,不太吃得下干粮。
不出所料,二明说已经送过菜和米,谢轻雪说没胃口,让他先端出来了。
“我来帮忙弄点,辛苦师兄把药再热一遍,等会儿我服侍师叔吃吧。”尉小年撸了撸袖子,补了句:“这也是掌门刚吩咐的。”
“好好好。”二明乐得有人帮忙承担重责,忙一叠声答应了。
览众阁这边炉灶食材一应俱全,尉小年取了梨和苹果,加了少许冰糖,煮开后又细细熬了一会儿,再开大火把汤汁煎至浓稠。
他自问改进过的水果粥好吃多了,但谢轻雪只是默默地吃,从没夸过。
想想也是有那么点挫败。
谢轻雪住的屋子里只点了床边一盏昏灯,床帏垂着,尉小年进了屋之后,有点看不清谢轻雪是否还醒着。
往常尉小年会轻轻唤一声“师叔”,但今日不告而来,他觉得有点唐突,便没做声。
他端着托盘一步步走上前。
“饭菜放着吧。”谢轻雪忽然出声道。
尉小年的脚步顿了一顿。
原来没睡着啊。
他有些不敢去想,谢轻雪一个人在这昏暗灯光下的时候,都在想些什么。
于是尉小年调整了一下情绪才开口:“师叔。”
“小年?”谢轻雪轻咳了两声,“你怎么过来了?”
床上窸窣了几声,谢轻雪俯身挡住了一点光亮,巨大的阴影投在墙面和天花板上。
尉小年在原地等了等,等谢轻雪把灯拨亮,让光亮重新充满房间,这才走上前。
“过来送点东西,看看师叔。”尉小年把托盘放在床头,歪头去瞧谢轻雪的脸色。
谢轻雪却看着盘里的东西笑:“来就来,还做个饭?”
尉小年也笑:“师叔快尝尝?”
谢轻雪接过碗自己吃了几口,未予置评。
尉小年等了半天没等到他说话,叹了口气。
谢轻雪从碗沿抬眼看他。
“师叔也不夸夸我。”尉小年假意抱怨道。
谢轻雪却垂了眼,虽然面上没有不快之色,却让人猜不透在想什么。
又来了。尉小年在心里哀嚎。
他命令自己的大脑先放弃胡猜乱想,把注意力集中在简单的琐事上,比如帮谢轻雪递手帕,整理案台,添茶倒水……以至于错过了谢轻雪正在跟他说的话。
“什么?”他的耳朵捕捉到了那句话的余音,赶快抬起头。
谢轻雪无奈地笑了笑。
“那小姑娘在你们那边怎么样?”他又问了一遍。
这句把尉小年问住了。
小姑娘一直跟着刘仁厚,平时乖乖看书学字,帮忙烧水取柴,跟尉小年几乎毫无交流。
“……挺乖的。”尉小年说。
谢轻雪愣了一下,没说什么,又问:“今日是师父叫你过来的吗?”
“不是,”尉小年猛地抬头,“师叔对我好,我、我一直挂念的,一有空就……其实前几日也不是没空,就是怕打扰师叔……”
一只微凉的手落在他的手背上。
房间里很暖和,这只手却还是这么冷。
“我知道,”谢轻雪冲他安抚地笑,“你别怕。”
尉小年不吭声了,低头看着那只莹白的手。
“我怕师叔误会。”他又小声加了这么一句。
谢轻雪端详了他半晌,又开口问道:“衣服上怎么了?”
“啊?”尉小年低头看了看,“刚送了两筐炭,可能沾上炭灰了。”
他衣襟上挺明显有个手印子,不过谢轻雪也没追问。
“最近功夫练得怎么样?”
“进益寥寥。”尉小年实话实说。
他每天早上都会照常练剑,不过可能年龄实在大了,进步很慢。
谢轻雪脸上却挂上了一丝赞赏:“用词不错。”
尉小年笑了:“师叔还是这么会夸我。”
“其实还有件事跟你说,”谢轻雪递回手里的碗,接过帕子擦了擦嘴,“云丘塔那边一直空着,我本来想着整理收拾一些典籍放进去,一直没顾上。你要是有空……”
尉小年点点头,站起身准备接受这项任务,谢轻雪又突然止了话头。
“……不过此事不急,最近仙界动乱频出,你也该多为自己考虑一下。”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尉小年又苦恼起来。
“师叔,”或许是房间的灯光太过温馨,此刻的气氛也太让人放松,他难得地直言抱怨起来,“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在想什么,能不能告诉我一声……真的很难猜啊。”
谢轻雪哑然失笑,正准备说什么,没提防被笑意勾起了咳嗽,掩唇咳了好一阵,好容易刚红润点的唇色又白了下去。
尉小年自悔失言,拍了背又去拿水。
谢轻雪眼帘垂着,整个人都像是失了水的淡色。
此时夜色铺陈,逐云山的各殿灯光渐次熄灭。
二明从寄霜居取药回来,一进院门就拉着张明说看到西边的竹林里似乎又有火光,跟谢轻雪生病那次差不多,不知是不是又失火了。
“你离开时,火可有变大?”张明问他。
二明歪着脖子想了想:“好像不曾。”
张明神色有点不定,嘱咐他稍等,转头就想去禀报林掌门。
结果敲了两下门,林掌门大概已经歇下,没应声。
“要不咱俩去看看吧?”二明提议,“别真是山火,烧了云丘塔的话,明天肯定有人要挨罚。”
张明沉吟了半天,终于点点头:“那你跟着我,我们探看一下就回,不要轻举妄动。”
“好!”二明兴高采烈去拿灯笼,“走走走。”
张明默默摇了摇头,嘱咐了院里的弟子记得夜巡,才跟上他走在后面。
逐云山西面的这片竹林一般是沈攀星的徒弟们练剑的地方,常年落叶纷飞,竹竿凌乱,高手潜藏,危机四伏。
刚入门的弟子如果误入,很可能会冷不丁被削掉一块头皮。
今夜云遮雾罩,没什么月光,竹林深处更显得幽暗。
张明和二明从云丘山上翻过去,一眼便看见了其中隐隐的火光闪烁。
“你看,是吧?”二明扬声道。
“嘘——”张明制止了他,皱着眉去看那火光。
似乎那火光的闪烁有一定的规律,且烟气不重,不像是失火。
“走走走,过去看看。”二明拉着张明就要下去。
“要不还是先回去禀明掌门。”张明抗拒地站在原地。
二明不明所以:“这还啥都没看见呢,禀啥啊咱?”
“也是。”张明叹了口气,跟他一起沿着山路往下走,“哎你慢点,这边雪没扫过,石板很滑。”
这边谢轻雪还在罔顾尉小年的抗拒,进行莫名其妙的叮嘱。
“这些不提也罢,只是你师父技术傍身,机关铸剑、盖房添瓦……这些该学的你也多学一学。”
忽然听到外面砰然两声,谢轻雪这才止了话头。
“师叔稍歇,我出去看看。”尉小年赶快端起托盘出了房间,又轻轻合上了门。
院子里好几位弟子在匆忙来去,尉小年叫住了一位:“怎么了?”
“刚才西边是我们门派的求救烟花。”那位弟子草草跟尉小年见了个礼,“可能是误放了,掌门命我们组个队过去看看。”
“咦,张明二明呢,已经去了吗?”尉小年左右看看。
“他们早前往竹林那边去了,”那位弟子说,“也不知和这烟花有没有关系。”
尉小年点点头,去厨房稍微收拾了一下,怕谢轻雪挂心,赶忙又回了房间。
谢轻雪倚在床边合衣假寐着,等尉小年走近才开口:“怎么了?”
“说是云丘西边亮了我们门派的烟花,可能是误放,”尉小年说,“我们院的弟子都过去检查了。”
“门派烟花?”谢轻雪拧起眉毛,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师叔,这烟花人人都有吗?”
谢轻雪松了眉心,眸光流转,望着尉小年笑了:“烟花是你师父做的,你没有吗?”
尉小年哑然,他是真的从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谢轻雪也不再逗他:“之前门派不安定的时候,人人都发了几支。这两年大家都不怎么下山,这个传统也没保持。如今还随身带着烟花的,多是经常出去办事的弟子,沈师弟那边多些。”
“我也经常下山办事啊。”尉小年不太服气。
“好,师叔回头也给你几支。”谢轻雪笑道。
看他笑容里有几许倦怠,尉小年把灯捻按了按:“师叔早些歇息吧。”
“嗯。”谢轻雪应了一声。
房间内静了片刻。
“师叔,我们门派……还会动荡吗?”尉小年低声问。
“怎么忽然问这个。”
尉小年不确定自己该不该说:“最近逐云殿每日都在议事,师叔你都累病了……”
谢轻雪微微抬眼反对地看了他一眼,但没开口打断他。
于是尉小年便继续说了下去:“我们门派……不会出什么事吧。”
谢轻雪摇摇头:“尚可支撑。”
他这个回答令尉小年更加担心起来。
谢轻雪却不再看他,合上了眼睛。
知道他想睡了,尉小年俯身吹灭了灯。
灯芯里一缕烟雾飘散开来,就这么几缕白丝,将谢轻雪呛得又低声咳了起来。
尉小年自悔不迭,忙去扶他拍背。
黑暗中他触到谢轻雪有些颤抖的瘦削肩背,仿佛摸到皮相之下的森森白骨。
就这么一瞬,他忽然在想,谢轻雪一个人默默躺在床上的那些时候、一个人坐在地下密室的那些时候、一个人走在落了红叶的小径上的时候……会不会觉得寂寞。
师叔寂寞的时候,会怎么办呢。
他没意识到自己将这句话问出了口。
谢轻雪的咳嗽很快止住了,尉小年扶他躺好,这才走出房间轻轻关好门。
黑暗中只留下一句轻轻的喟叹。
“我已经不会觉得寂寞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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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烟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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