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天府尹梁子裕,深得皇上恩宠。今日南书房谈话,皇上一时兴起问他有几个子嗣。他答道:‘臣唯有一犬子,名为梁奉山。今年年初,管家抱他逛元宵灯会,摸钱付账的功夫,被拐子裹挟而走,时至今日也未能寻回。’”
“皇上大惊,问他怎么不封城调兵,也不至于拖到今日还未找到。那梁子裕回道:‘臣不敢以家私自专,调动公家之力侵扰百姓。’皇上大受感动,赞他是当今第一清正的贤臣,当即下令京师戒严,派锦衣卫按貌索阅京师各户。”
“你的意思是,狗儿就是这梁子裕之子?”
“十有**。此事已上达天听,还动用了锦衣卫,依我看来,走为上计。”
马婆子慌了,叫他赶紧想办法。
李员外沉吟:“事到如今,只好求厂公搭救。只是…求他办事,少不了大出血。我倒是无妨,无非一个协助之罪,被查到最多罢官。你是狗儿的买主,又买了这么多小丫头子,皇上知道了不会轻饶。”
马婆子闻弦歌而知雅意,肉疼地拿出五千两银票给他,几乎是她半辈子的积蓄。
不过当晚,李员外就说事情办成了。
“厂公常有家私拉回广东老家,他的意思是,你们藏在箱子里,跟随他的车马出城,守城的将士不敢仔细搜查。等出了京师,你们就去通州转乘水运,我已安排好船,到了码头自然有人接应你去扬州。”
李员外担心小崽子们生事,提前在饭菜里下了蒙汗药,马车也得以顺利出城。
等孩子们醒来时,所在的船只已漂浮于大运河水面。她们向来与世隔绝,外界的事很少进得了耳朵里。兼之这次的麻烦绝非小事,马婆子不敢叫女孩们知道,若被她们得知,里应外合出卖她也未可知,因此更加有心隐瞒。只说和李员外闹翻,连夜赶了她们回扬州。马婆子看她们睡得香,不忍心叫醒,就让仆人们把她们抬上了船。
话虽然敷衍,但女孩儿也不好质疑。左不过是浮萍之身,马婆子怎么说,她们就怎么做罢了,少说少问,才是明哲保身之计。
原来马婆子自兵荒马乱离了京师,心中大不痛快。一想到今后赁房、嚼用、教习、衣裳等花费,都由她一个人来负担,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在京师趟了这趟浑水,李员外倒是得了不少好处,可她得了什么?好苗子死的死、伤的伤,棺材本送了人情,粗略算下来,亏了七八千两不止。她现在手里就剩点散碎银子,等到了扬州,一大家子何以为继?
这日喝了两盏热黄酒,又在席上谩骂:“个个都是赔钱货,只出不进,老娘我就是金山银山也得叫你们给我败光了。”
众女只当没听到,仍各自夹菜吃饭。
许杏也不理,专注喂狗儿吃饭。
马婆子只觉不是滋味。
她为了狗儿失去这么多,狗儿还一昧黏着许杏,连声娘都没听他叫过。兼之许杏有逃跑留疤两件往事,让她越看越不顺眼。
斜斜睨一眼,含沙射影道:“狗儿,到娘这来。也有四岁了,吃饭还要喂,叫谁惯得这样没出息!”
狗儿磨磨蹭蹭不肯去,马婆子发了大火,头一次对他高声:“你来不来,谁是你娘?”
问几声不见答应,便上前几步揪住他,朝着屁股就狠狠拍了几下。
“让你没良心!让你不分好赖!看你还敢不敢不把我这个当娘的放眼里!”
狗儿知道什么,被打了只懂得哭,仓促往许杏那里逃。
许杏抱了他在怀里,替他挡下大半巴掌,皱眉道:“妈在哪里生了闲气,拿小孩子来作筏子。”
四姐儿坐她右边,手去扯许杏衣裳,让她别顶嘴的意思。
马婆子闻言火气更盛,还想给许杏几个嘴巴子,被其他女孩儿拦了下来,拉拉扯扯的,拥回原位坐下,又是抚背,又是劝酒,甜言蜜语贴心窝的话不要钱地恭维,总算把她哄得暂时忘却此事。
待吃多了酒,有些迷迷瞪瞪,说要去醒醒酒。走到舱门,还没忘记许杏刚才忤逆她的事,虚空指指她说:“六姐儿,到扬州你才知道我的好!第一个就先给你开了脸,好让你妈和姐姐弟弟们换些银子过活。”
她阴阴笑两声,扶门摇晃着去了。
许杏脸色骤变,青了又黄,黄了又青。
在座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或早或晚而已。姐妹们共情许杏,却也不知道怎么宽慰她合适,陪着多坐了一会,便叫船婆撤席,各自散去了。
剩下四姐儿还留着,与之一同看着怀里狗儿睡颜,宁静又乖巧,叹气道:“也许她说气话呢,你别放心上。”
许杏轻拍狗儿,目光沉沉的。
四姐儿看了心惊,说道:“你可别做傻事。”
她也是心善,觉得许杏这人心性要强,一时想不开自杀也说不准。
许杏反应过来,淡淡笑了:“你说哪儿去了。咱们也回吧,狗儿都睡得打鼾了。”
于是相伴着回厢房去。
是夜,众人都已睡熟,听见外面说话,久不能入睡的许杏翻身起来。
她给狗儿掖了掖被子,披上衣服,开门出去。
甲板上一人蹲,一人躺。
许杏走近,低语道:“这是怎么了?”
手执油灯的船婆无奈道:“你妈在这睡着了。我刚巡船,才看见她窝在这。我说‘马娘子,外面风大,在这睡可要着凉。’她睡得香,怎么叫都不醒呢。”
许杏连忙说:“你也辛苦,快去睡吧,我扶她进去。”
船婆笑应,转身离去了。
正值秋高气爽的时节,深夜的鲁运河上凉风习习,吹得马婆子无意识找遮蔽处取暖。因没人阻拦,越发蛹动,直蹭到船头,身子将将挨边儿,离黑魆魆的水面只有咫尺之遥。
激荡的浪声在寂静的夜空起起伏伏,许杏冷眼看着,鬼迷心窍,恶念骤起,一点点靠近,伸出手掌。
“六姐儿!”
许杏听到呼唤,视线突然清晰,看见自己顿在半空中的手,抖擞着坐到地上。
这一声如雷贯耳,把马婆子也喊醒了。她睁开迷蒙的醉眼,冷得直打哆嗦,撑手要起来,不曾想撑的竟是空处,一错手跌到河里去了。
马婆子不会游泳,呛了几口水,又慌又怕,反划得离船越来越远。
叫许杏的正是四姐儿,见此情状,来不及说许杏什么,径直贴至船舷伸出援手。
马婆子当成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了就不肯松。但处于惊惧之下,且操之过急,体重较四姐儿还沉重许多,不但人没上来,反把同样不会游泳的四姐儿也拽下水去。
许杏这才如梦初醒,因她也不会凫水,只能挨个拍门求救。
“有人落水了,救命!”
众姐妹和船公船婆很快出来,那船公立时跳下水去,如鱼得水地把两个人捞了上来。
四姐儿倒还好,吐出几口水,又生龙活虎去探马婆子呼吸。
还活着!
只是她吃的水多,过了好一会儿才咳出来一些。
船婆将马婆子移到厢房,给落水二人换了干衣服,又烧热水擦洗身体,煮了些姜汤服下。
到三更,马婆子发起高烧,既咳且吐,声音嘶哑得拉风箱一样。奈何他们在河面中心,又是深更半夜,哪里寻得来大夫看病,只能叫她撑到第二日下午靠岸再说。
次日,大夫上船来看。
扶脉良久,沉吟道:“酒后冷风吹了一宿,风邪入体;再加上落水,肺中积水,已是药石无医了。”
船公船婆怕马婆子死在船上不吉利,话里话外要赶了一行人下船。
众姐妹无法,寻出马婆子的散碎银子,就近找了一个客栈。
挨了几日,眼看马婆子不行了,许杏召集众姐妹商议要事。
“马婆子要走了,我们也该为自己做打算了。”
大姐儿年龄虽居最长,却是最没主意的。
一脸的焦色,咬了唇问道:“那怎么办呢?”
许杏沉声道:“各自拿了身契,就此散了吧。”
二姐儿喜出望外,觉得马婆子死得便宜,白白让她们赎了身,往后再不用朝不保夕了。
当然,二姐儿不是最初的那一位,而是从前的三姐儿。
现在这三姐儿也赞同,兴高采烈说,她家就在山东,赶巧回家去。
许杏却泼冷水:“回家去?好叫你舅舅再卖你一回?”
三姐儿下意识想争论,但她心里知道,如果真回去,多半是这样的结局,于是咽下苦涩,红了眼圈。
许杏也是口硬心软,看她哭了,忙起身把手放她肩上,嗫喏道:“对不起。”
三姐儿摇摇头,含着泪对许杏笑。
四姐儿看着这一出闹剧,还未表态。
许杏知道她在生气,这几日一直无视自己,握了她手问:“四姐儿,你呢?”
四姐儿抽手,像隔着很远的距离在看许杏,语焉不详道:“我不像你,把人命看得这般轻。等把马婆子的身后事处理了,我再做打算。”
本来轻松的氛围忽地凝结,连狗儿也察觉到四姐儿的反常,在四姐儿和许杏之间来回观察。
许杏垂了眼,没说什么,将话引到别处去。
次日清晨,大家各自拿到身契,聚在客栈门前道别。彼此或拥抱啜泣,或依依不舍相约。
许杏背着一个小包袱,一手牵着狗儿,周旋了一圈后,小心避开泥坑,走到四姐儿面前。
“四姐儿,谢谢你,不管是照顾我的伤,还是让我及时止损。你是个真正的好人。其实我也被那一刻的自己吓到了,你完全有资格唾弃我。但事情发展到今天这样,我并不后悔。我想活下去,不想落得五姐儿那样下场。日后恐难再相见,希望你今后一切都好。我们走了。”
说完,便携狗儿向南方走去。
四姐儿伫立看了很久,直到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欢笑着消失在晨曦的边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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