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姨娘心领神会,很快露出笑容:“妾身定然不会让夫人失望的。”
娉姐儿笑了笑,示意她起来,在她跟前的杌子上坐下,继续道:“韦姨娘也不要会错了意,觉得为了维姐儿好,就一定要对我‘有用’,没事也生点事情出来表现自己。其实我所要求的,并不是如何能干,而是一个‘忠’字。”
“所谓‘忠’,即是你不得对我有二心,无论府上局势如何变化,我得意也好,失意也罢,你始终不能背叛我、对我不利。”娉姐儿知道韦姨娘生性重利轻义,特意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说得很重,“你当可知道,我再怎么失意落魄,想要拿捏一个庶出的女儿,还是动动手指就能做到的事情。你若背信弃义,首鼠两端,就休怪我让维姐儿抱憾终身。”
听到最末一句,韦姨娘脸上最后一丝犹豫之色终于淡去,她郑重点头道:“妾身记下了。”
娉姐儿满意地笑了:“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眼睛耳朵。平日里要留心一些,对我有利的事,你不能瞒着;对我不利的端倪,你更不能轻轻放过。但额外的事情、多余的判断,你也不必去做。你放心,我殷氏行事还算光风霁月,是绝不会差遣你做些撒下弥天大谎、下毒、推人落水的腌臜事的。如果日子太平,你没有消息可说,也只管安安分分度日,只要你不生事,我一样会对维姐儿好好的。”
韦姨娘闻言,颇有几分难以置信。她来投诚之前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决心的,甚至已经做好打算,去做给陈姨娘来一碗绝子汤这样的事了。完全没有想到投入娉姐儿麾下,要做的居然是这样简单的事情,还得到保证,将来双手也能干干净净的。
娉姐儿见她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心里觉得十分好笑,问她:“你在想什么?你以为我要让你做什么阴私事情,才肯给维姐儿一个好些的前程么?我实话告诉你,即使你今日不来找我,只要你一辈子老老实实的不生事、不挑事,维姐儿也乖巧些,我本来就会公公允允地对她。我又不是什么夜叉,没事干来折腾你们一帮女人、几个孩子干什么?若不是有几个人实在不肯安分,我巴不得对你们每个人都好得很呢。”
韦姨娘心中一动,不由回忆起与娉姐儿有关的点点滴滴。或许是她的下马威给得太强力了——皮笑肉不笑的敬茶大会,上来就降了几个妾室的级,还取消了小厨房——让人觉得她是个十分严厉苛刻的人物。可仔细想来却不是这样的,她在钱财上其实很大方,至少她当家的时候,妾室们得到的四季衣裳首饰,都比陈姨娘当家时光鲜了不少。她对敬慕和依附她的人也都很好,那些陪嫁自不必说了,房祥泰和冯海波,都被她笼罩在羽翼之下,仲氏苏氏王氏她们,也尝了不少甜头。对女儿也是一样,肯拿出体己打扮她们,还一过门就为她们请了先生,虽然几次三番教训了红姐儿,说到底也是红姐儿有错在先,纯姐儿和维姐儿不曾闹事,也未见娉姐儿无端折腾她们。
韦姨娘一时惊讶,一时动容,一时错愕,一时懊恼,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最终化成一片无言的平静。较之从前那种“不关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平静,如今她脸上多了几分安详。似乎终于明白了,夫人想要的并不是她能够横行霸道的一言堂,她只希望每个人都能得其所,安分度日。而身为这个家里的一员,韦姨娘自己也只要守好本分,对夫人提供一些微小的支持和帮助,就能过得好好的。
韦姨娘回忆起过往的点点滴滴,不由心中暗服,垂了头不说话。此时再回想起几次自己明哲保身的选择,就觉得有些可笑了。
娉姐儿见韦姨娘露出羞愧的神色,便宽慰她道:“从前选择明哲保身,也不算你做错了什么,毕竟你不知道我的性子,想着再观望一下也是有的。如今既然知道了,好生过日子就是了。”
韦姨娘投诚之后,娉姐儿的生活也没什么明显的变化。从宁国公府回来之后,红姐儿安分了许多,不再对丫鬟们朝打暮骂,也不再对妹妹们颐指气使;有了严妈妈的教化,妾室们言谈举止确实文雅了许多,连最倔强的刺头贺氏都低眉顺眼起来;仆役们也随着娉姐儿展露才干以及陶仁的上位,态度愈发恭顺,行事有了章法。
只是平静的表象之下,依旧潜藏着并不平静的暗流。娉姐儿没有忽略红姐儿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仇恨目光,也并不认为似陈姨娘、贺氏这样的角色是真正服软。至于仆役之间,虽然娉姐儿的陪嫁表面上都已经在郦府站稳脚跟,有了自己的一席之地,但实际上郦府的家生子与她的陪嫁之间泾渭分明,有一根无形的线将两拨人分隔开来,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非但没有淡去,而是日渐分明。
严妈妈在郦府盘桓了两个多月,到了七月份,她的教导已经有了成效,就告辞回去。娉姐儿自然是给了一个大大的封红,好生慰劳了她的辛苦,又转托她向家中众人致意。
流言约摸就是在严妈妈辞去之后流传开来的。其实事后娉姐儿细细回想,猜测严妈妈还没走的时候,流言的始作俑者已经有了计划,并且进行了一些布置,所以后来流言才会不胫而走。而之所以选在严妈妈走之后才点燃火星,是为了拖延消息传到宁国公府,减缓娉姐儿娘家人过来撑腰的速度。
那些不中听的话,最初是在最底层的仆役之间流传起来的。那些拿笤帚的小丫鬟、提水的婆子、跑腿的小厮,因为活计辛苦,闲来就爱抱怨,时常聚在一处嚼舌。先是抱怨要做的事情太多太累,渐次又抱怨夫人推行的这个登册制度,给他们添了很沉重的负担。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有机会读书识字,在仆役之间,也只有做到一房管事,才有余力叫自家的小孩读书,且还有许多人并不认可读书的必要性。偏生夫人要求事无巨细都要造册,不会读写的人就只能多跑几次,到花厅请了会写字的丫鬟代笔。如此非但多跑一个来回,想要刮一层油水也变得更加艰难。
这一星两点的抱怨犹如一滴油混入了沸水,渐渐点燃了众人不满的情绪。怨言从底层传到中层,又在油水中加了几滴醋。中层的小管事们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人心不足,他们心里想的是,做的差事不知比上层的大管事们辛苦了多少倍,可得到的酬劳却只比底层的小丫头多了一点点,其中就涉及到了夫人过门之后的人事大变动。在那场变动中许多人丢了原本的肥缺,甚至被发卖出去。
刚开始,好不容易保住差事的幸存者们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欢喜之中,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心中的不甘与不满渐渐发酵,膨胀至今他们只记得从前是如何光彩,今日又是如何落魄,浑然忘了夫人曾给过他们许多机会的宽容与仁慈。
到此时,怨言已经煎熬成了一锅五味杂陈的大杂烩,底层和中层的仆役们纷纷往里面投放进自己的种种不满和不悦,等它呈递到了上层,却被一个人抓住机会,又添了一些作料,将怨言熬制成了流言。
宋管事知道,自己和仁管事迟早会有一战。这一战并非几句冷言冷语、三两个不痛不痒的绊子这样的小小游击,而是正面的、激烈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直接冲突。
两人的立场不同,宋管事作为土生土长的郦家人,即使没有向陈姨娘投诚,也始终代表着原生的郦家人的利益,面对夫人陪嫁来分一杯羹的仁管事,是怎么也不可能发自内心地欢迎的。
原本宋管事也曾犹豫观望,想着品鉴了夫人的行事和为人,再决定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但一面是陈姨娘的步步紧逼,另一面是夫人毫不犹豫地拉拢了房夫人与郦老太太的陪嫁,集结成一个外来者的陪嫁集团,无形中又将宋管事推得更远。
于是宋管事小试牛刀,试图在夫人的人事大变革之间捍卫自己身为大管家的话语权,谁料夫人使的是隔山打牛也好,敲山震虎也罢,自己反倒成了那座被利用的“山”。
等到房祥泰功成身退,仁管事上位,夫人与陈姨娘的派系之争也好,家生子与陪嫁之间的集团之争也好,宋管事个人与仁管事之间的仇怨也好,统统都演化成不可调和的矛盾。
于是宋管事意识到,自己和仁管事迟早会有一战。
但这一战的导火索却藏在两人都无法触及也不可估量的地方,尽管手握火种,引线一日找不到,这一战就无法爆发。两个人只能维持着表面上的和气与平静,一面维持着郦府的运转,一面等待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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