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士农工商的排行之中，“农”又要优于“商”，这也是为什么尽管前者贫寒，后者富庶，娉姐儿却为露水优先寻访了佃户之子，而将商人之子当作备选。
娉姐儿此计进可攻退可守，确实堪称良策，但露水听过之后，脸上并无欢容，只低低地应了一声，就又穿针引线，预备缝补另一件衣裳了。
泉水见状不由有些着急，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拔高了：“姐姐，你这是怎么了？这样你都不能中意么？那你到底喜欢怎样的夫婿，你倒是说给夫人知道呀，以夫人对你的疼爱，定然会尽力如了你的意的。总好过如今你语焉不详的，倒是叫夫人和妈妈们白费力。”
露水面容平静，但那双眼似乎失去了活气，语调也十分平板：“夫人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上，也不想一味给夫人和妈妈们添麻烦了，夫人想让我嫁给谁，我就嫁给谁，这样就很好了。”
泉水走到她身边，拿走她手里的针线放回簸箩里，抓住她的手问道：“那你自己呢？你是否中意佃户之子或者商人之子？”
露水笑道：“中意不中意的，又有什么要紧，还不是一样搭伙过日子？”
泉水蹙眉道：“可是夫人费了这么大的劲儿，不就是希望你能和中意的人成亲，顺心遂意地生活？你若不中意，岂不是白费了夫人的苦心，你也白白离开夫人身边了？”
露水见泉水脸上并无欢容，也收敛了面上笑意，反问她：“那你要我如何呢？难道我要对夫人说，她的新提议我也并不中意，请她还是随意在小厮里挑一个与我成婚，好叫我不必离开夫人和旧日的姐妹们么？”
泉水灰心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对谁也不中意……”她忽然想到了什么，梭然瞪大了眼睛，指着露水，期期艾艾道，“难不成……难不成你对宋知钟情至此，除了他，再看不上别人不成？”
露水闻言，神色骤黯，面无表情地从簸箩里又把针线拿起来，冷冷道：“想来妹妹也不是有心揭人伤疤的，这一回我就当妹妹有口无心，也不往心里去了，但以后也请你别再提起这个名字了。”
从泉水进屋一直到现在，露水的表现一直平静逾恒，连假装出来的笑容也难以掩饰她内心的哀与静，唯独在提到宋知的时候表现出这样隐忍的伤痛和愤怒。
却也是唯独在提到宋知的时候，表现出了一丝活气。
泉水愈发笃定了露水的心思，又上前拉她：“这有什么的？为什么不能说？等我实话告诉夫人去。夫人本来就不满意宋家和陈姨娘私底下那些勾连，未必愿意成全清露和宋……宋家的那个次子，肯定是宁可成全你的心意的。只是……”她又露出犹豫之色，“宋管事和宋妈妈都是不好相与的角色，宋格的妻子又是钟家的女儿，在我看来宋家说一句‘龙潭虎穴’也不为过。只为了一副好皮囊，就这样非君不嫁，真的……”
她话未说完，就被露水打断了：“你不要去告诉夫人。”说着落下两行清泪，“我也知道自己没出息，人家看我不上，还到处败坏我，这样的人家，我还上赶着要嫁。也正是知道自己的没出息，才不敢让夫人知道。我自打跟在夫人身边，办差事还没叫夫人失望过，如若让夫人知道我这样不自重……我实在是没脸面对夫人的关心厚爱了。所以倒不如就听了夫人的安排，佃户之子也好，商人之子也罢，就安心嫁了。横竖夫人挑的人总是错不了的，将来的日子也不会难过。”
泉水嘴唇微翕，腹中的千言万语最后都化为一声叹息，她将手轻柔地搁在露水的肩上，如同呓语般轻声问道：“为什么……”
这呓语似在询问露水，又似在喃喃自语，原本也没指望露水的回答，谁料露水却听到了。泉水本以为她会说些“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之类的话，却听得露水轻声道：“我和他，早就认识了……”
泉水本以为，露水是看了伊妈妈拿过来的花名册，看中了宋知的相貌和出身，谁料听露水的口风，两个人早就相识，指不定有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不由悚然动容，正欲竖起耳朵听露水娓娓道来，谁料外面忽然传来好大的响动，伴随着嘈杂喧嚷的脚步声和说话声，她们的屋门就被敲响了。
外面是汾水有些紧张的声音：“姐姐们，外头好似闹起来了，孙妈妈在东花厅，巩妈妈又出门了，你们哪位得闲儿，好歹出来镇镇场子！”
露水立刻缄口不言，泉水眼看气氛已经被破坏，下一次撬开露水的嘴巴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只好叹了一口气，站起来开门，问汾水：“怎么了？”
汾水鬼鬼祟祟往屋子里张望了一眼，看见露水坐在里头做针线，便把泉水一拉，两个人走到庭中那棵老桂树下说话。
只听汾水道：“是胡同里闹起事来，宋家和梁家人打起来了，宋知一路要往咱们院子闯，口里嚷着‘求夫人做主’，他爹娘哥哥死命地拦着，又有梁家的小子追着赶着要揍他，一路闹到了麟振场，眼看就要到鸾栖院来了。”
下人之间口角乃至打架，也不算什么稀罕事，打架的时候口里嚷着求主人家做主，也是常有的事。特别是十来岁的小厮之间最爱这么闹腾，但多半也是说说而已，没有胆量惊动主子。
但汾水所说的事情显然有两点反常之处，第一是闹事的双方并不是说说而已，真的一路从后巷下人聚居的小胡同打闹着进了园子，一路朝夫人的院子前进；第二是打架的并不是寻常的小厮，而是在下人中有头有脸的宋家和梁家。宋家自然不必多说，提到了宋知，说的肯定是一府的大管事宋家。梁家在郦府也没有第二户了，唯有陈姨娘跟前的清露，家里是姓梁的。
汾水继续道：“姐姐猜这两家是做甚闹起来？我已从看热闹的街坊邻居处打听得了：宋妈妈和梁妈妈要结儿女亲家，交换了信物，被宋知知道了，宋知死活不肯娶清露，闹着要退还信物，清露的弟弟为了给姐姐找场子，就操起门栓要打死他，宋知竟不怕他。”
泉水问道：“那为什么要闹到夫人跟前，又求夫人替他做什么主呢？”
汾水摇头道：“这就不知道了，可能是求夫人做主，不让他和清露成亲吧？”
泉水大致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就往鸾栖院走去，一面走一面招手示意汾水跟上，叮嘱道：“此时多半已经惊动了夫人，就不能一味压住了，这样，你去夫人跟前回话，我去将他们拦下，切莫冲撞了夫人。”
汾水见泉水指挥若定，也不似方才敲门时那般惊慌失措，答应着去了。泉水就赶紧往麟振场的方向跑，谁料宋知的脚程倒是很快，泉水追过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路过了瑶台馆，一路走到了立雪堂，就差十几步路就要走到鸾栖院了。
泉水眼看这场面堪称鸡飞狗跳，饶是做好了心理准备，也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宋知在前面跑，梁姓小厮操着门栓在后面追，这两个人年轻力壮跑得最快，后面乌泱泱跟着一窝蜂的人，梁宋两家的妈妈气喘吁吁跟在后面一边喊一边追；梁家的小女儿紧跟在后面，一时喊娘一时喊哥哥；宋格和钟氏夫妻又跟在梁家女儿的后面——多半是钟氏见打起来，跑去喊了夫婿来当救兵；再后面还有好些看热闹的人；宋管事缀在人群的末尾，想来是得知消息最晚，脚程也最慢。
泉水一时愣在原地，也不知道该拦住哪一个，倒是宋知看见她，放缓了脚步，向她道：“这位可是夫人房里的泉水姑娘？还请你通禀一声，宋知求见夫人，冒昧想求娶夫人屋子里的露水姑娘，求夫人开恩成全。”
宋知的话音十分响亮，非但泉水听得清清楚楚，追过来的一行人也全都听得十分清楚，就连刚从汾水处听了始末，赶过来预备处置这一场闹剧的娉姐儿也听了个清楚明白。
众人见夫人来了，都有所收敛，纷纷请安的请安、请罪的请罪，连梁家的小子也不由地丢下了门栓。
娉姐儿少不得说了几句“光天化日之下大吵大闹，成何体统”之类的训斥，又遣散了看热闹的人群，只留下两家紧邻作为人证。正巧众人停在了立雪堂，娉姐儿也不耐烦领他们到别处去，就开了立雪堂的明间，在中间坐了，预备判冤决狱。
不等宋知陈述，娉姐儿威严的目光率先落在跑得气喘吁吁的宋管事脸上：“宋管事，且不论两家因何争执，你身为一府管事，对公不能约束下属，对私不能管教儿子，导致闹出这样大的阵仗，是否要反思一下自己的过失？另外，后巷胡同里虽然聚居的多是咱们家的下人，却也有一部分外人居住，下人争执，就这样一路从胡同闯进后宅，家里的防卫也太稀松了些，你和护院的王管事，事后要好生反思这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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