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之间,陈姨娘有些进退两难。
进,则是承认自己手眼通天,明明一个时辰以前坐在东花厅协理家务,却能将立雪堂发生的事情打听得分毫毕现,并且当机立断想出对策,出面求情。
退,则是假装自己不知道立雪堂发生的事情,不谈是非,只论人情:我是因为与清露的主仆之情而求恩典,并不是因为派系之争的捍卫与斡旋。
粗粗一看,所谓的“进”不过是实话实说,没有任何技巧可言,甚至算不上计策。而“退”显然是更好的选择,不但能干干净净摘出自己,还能趁便邀买人心。成与不成,陈姨娘都有利可图。若夫人应允了陈姨娘所求,不再磋磨清露,给她配了才貌相当的小厮,那全是陈姨娘从中劝说的功劳;若夫人执意不许,陈姨娘也已经尽力了,她的温和怜下越发对比出夫人的冷酷无情。
但问题恰恰在于,这一张感情牌,赖以支撑所谓“感情”的基石,不恰恰是陈姨娘对夫人的尊重、坦诚么?一旦暴露陈姨娘知道前情,就会揭开她不诚实的面纱,给夫人留下极坏的印象。可若继续伪装下去,坚称自己不知前情,且不论夫人愿不愿意相信……
不,眼下最该论断的,恰恰正是夫人愿不愿意相信。
陈姨娘很快将注意力集中于娉姐儿的态度上,显而易见,夫人心里先入为主的想法,是认定了自己知道立雪堂发生的事情的。否则,她也不会用一个简单的问题,就让自己进退失据了。
在陈姨娘的说法当中,清露的爹娘向她诉说了婚配的请求,肯定不仅仅是“求您给清露配个好人家”这样的空头支票,而是会有明确的希望婚配的对象的。
在立雪堂的事情发生之前,这个梁家人理想中的婚配对象,毫无疑问是宋管事的次子宋知。但经历过立雪堂的事件之后,与宋家联姻已经成了梁家人不可奢望的事,梁家人的态度也从“想和宋家结亲”,退而求其次转变为“想让清露别被配给十分不堪的人”。
在这场对局中,面对娉姐儿关于联姻对象的提问,如果陈姨娘的答案是宋知,毫无疑问将会被拒绝,感情牌白打了;如果陈姨娘的答案是宋知以外的人,则恰恰暴露了她是知道立雪堂发生的事情的,夫人将会掀翻牌桌;如果陈姨娘先回答“宋知”,被拒绝之后再提出别的人选,则会显得梁家视婚姻为儿戏,将人生大事变成买卖一般的讨价还价,感情牌会被注水,因此被夫人视作出千。
到底该如何选择呢?
陈姨娘忽然有些后悔,明明一再告诫自己“百忍成金”的道理,此番行事却还是有些莽撞了。从东花厅里出来,到宋家、梁家先后来禀报立雪堂的事情,一直到自己踏入鸾栖院的门,前后的时间总共只有一刻钟。自己在一刻钟里仓促想出来的计策,实在太过不堪一击,简直是漏洞百出。
但当时的想法也不能说是有错,夫人已经发话要为清露配人,谁知道她什么时候做决定呢?可能隔了一年半载,也可能明天、甚至下午就公布人选。夫人一旦开口,梁家除了从命,还有别的办法么?所以这件事于夫人而言或许从容,于自己这边,尤其是梁家,实在是迫在眉睫。
而且陈姨娘想出来的示情之策,动作越快越显得可信。在事情刚发生的时候,过去假装不知情,还能装得像一些。如果等事情过去很久,流言蜚语在园子里都传得纷纷扬扬了,还硬装自己不知情,就太愚蠢也太儿戏了。
但现在并不是反思和复盘的时候!陈姨娘意识到自己的停顿太久,夫人渐渐露出了一丝疑惑与不耐烦,再这样沉思下去,这一丝疑惑就要转变成笃定了。
慌乱之间,陈姨娘选择了将“退”的路线进行到底,她努力让脸上的笑容显得不那么僵硬,继续徐徐道:“清露的爹娘,看中的是宋管事的次子宋知。”说着不待娉姐儿答话,又自己叹息道:“老两口也知道,以清露的家境,想配大管事的儿子,或许高攀了些。可人往高处走,天下哪有做父母的不巴望着自己的女儿嫁得好些?所以虽然棘手,虽然未必能成事,也总要试一试、求一求。”
陈姨娘说着,又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娉姐儿的脸色,“夫人您瞧,这件事是否能够玉成呢?”
娉姐儿有些想笑,难为陈姨娘将不诚实进行到底,还如此唱念做打给自己表演了一场好戏。也不知道她是太过自信,笃定自家的演技天下无敌,还是将自己这个夫人看得太小,真当自己是个傻子?
娉姐儿是早就知道自己过门之前,陈姨娘与宋管事联手管家,一面四处邀买人心,一面从中牟利中饱私囊的。即使自己过门之后的一年半载,陈、宋两人从没有在明面上联手做过什么事情,但在自己心里这两个人就是一伙的。
在这样的前提下陈姨娘还要进行这样的表演,实在是令人发笑了。
娉姐儿努力绷直嘴角,不让自己笑出来。她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陈姨娘若是早一日来说,我或许也就准了。可惜你来得实在不巧,就在今儿上午,宋知和清露的弟弟梁子祺闹起来,一路闹到了我这里,宋知死活不肯娶清露,我心想,强扭的瓜不甜,若非要强迫宋知娶清露,也不是不可以,但小夫妻婚后鸡飞狗跳的,也违背了促成亲事之人的苦心,所以已经答允宋知,不让他娶清露了。”
说到此处,娉姐儿又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姨娘:“说起来,梁家的这对老夫妻,也太谦虚了,他们自家觉得高攀了,谁知道宋家却对这门亲事欢喜得很,宋管事和宋妈妈都是一力促成,错非宋知一人不肯,这门亲事还真算是皆大欢喜呢。”
不待陈姨娘接话,娉姐儿又作恍然大悟状:“哦,是了,宋管事的长媳钟氏是钟妈妈的女儿,钟妈妈又是陈姨娘手底下用出来的老人儿了,如今清露又是你房里出来的,若能和钟氏做了妯娌,肯定和睦。也难怪宋管事和宋妈妈听说梁家有意结亲,就欢天喜地的,千肯万肯呢。”
陈姨娘被刺了这么一句,嗫嚅着赔笑道:“宋知既然不肯答应,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实在是可惜了……如此我少不得向梁家转达宋知的意思,叫他们晓得不是夫人不肯玉成,是宋家自己的问题。”
也难为陈姨娘将演戏进行到底了。不过事到如今,陈姨娘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如果在这时候她忽然坦诚,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像个跳梁小丑。
见陈姨娘有了去意,娉姐儿也无意拦着,还特意叮嘱了她一句:“你说得和缓些,要告诉梁家不是宋家不肯,是宋家的小子不识抬举,免得宋梁两家反目,就不好了。”
等陈姨娘垂头丧气地离开,娉姐儿又捧腹了一会儿,才又重新思考起了清露的问题。到底该将清露配给怎样的人呢?
陈姨娘的求情之举,虽然没有成功,却也向娉姐儿暴露了一个信息,那就是陈姨娘比娉姐儿所料想的还要更加看重清露,或者说看重梁家。
梁家的男人并没有在娉姐儿眼皮底下做事,今日也没有出面,娉姐儿还不知道此人的心性和才干,不过单看他借口看护伤心欲绝的女儿,没有掺和立雪堂的闹剧,就知道他不是个愚蠢的人。梁妈妈和梁子祺,一看就成不了气候,冲动愚蠢,易受挑拨,还有一种莫名热血的英雄主义。至于梁家的小女儿,年纪尚小不值一提。那么对于陈姨娘来说,值得笼络的可塑之才,不是梁父,就是清露了。
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找出和自己敌对的人的态度和愿望,反其道而行之,就可以了。既然清露对陈姨娘来说是值得笼络的重要臂膀,那将她嫁得远远的,和陈姨娘隔离开就行了。如此对清露来说并不算一种折磨,也不算违背了娉姐儿自己的良知,又能让陈姨娘白费了一番苦心的笼络,削减她的力量。
或者是将清露嫁给和陈姨娘不睦的人的心腹,也不失为一个办法。不过陈姨娘四处施恩,在郦府的风评还不错,除了自己,娉姐儿也想不出别的和她十分不对付的人了。但自己的心腹,一来没有适龄的人选,二来娉姐儿也不想让自己人受罪,所以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可惜贺氏不成气候,否则若让流风或者回雪的兄弟和清露成婚,或许能有好戏可看。
既然如此,就只能考虑远嫁和外嫁了。说到远嫁,这个“远”是相对于嫁给和光园内的小厮而言的,说的是将清露嫁给打理田庄或者商铺的人家,让她离开园子,远离陈姨娘的羽翼之下。至于外嫁,则是如娉姐儿为露水打算好的那样,舍了这个丫鬟的身契不要了,让她嫁给郦府家仆以外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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