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溯古今多情空余恨

这一日,娉姐儿就将露水叫到跟前,就婚姻之事细细地问她:“从前多是我拖累了你,因为府上的流言,那起子小人都将我看轻了,趋炎附势也好,明哲保身也罢,一个两个的都不肯与鸾栖院的丫鬟结亲。可如今一切又都不同了,托太后娘娘的福,我连带着你们,都跟着身价倍增起来。此一时彼一时,从前你或许不肯屈就,如今可愿意打起精神来,仔细相一相夫婿?毕竟是终身大事,不可轻忽了,伊妈妈、巩妈妈、孙妈妈,鬓云、髻云、泉水还有我,都会帮衬着。”

虽然娉姐儿格外施恩,给露水放了个长假,除了前些时候郦轻裘生病那段时日,都没有拿杂事烦她,但漫长的休养并没有让露水释怀一些,至少她看起来还是人比黄花瘦,眉梢眼角都带着一丝愁绪。

听了娉姐儿的话,露水起身施礼:“多谢夫人、妈妈、姐姐妹妹们替我想着。只是终究是没意思得很,如今虽然许多人都寻了干娘说话,可里头能有几个是真心相待?多的是见鸾栖院得势,趋之若鹜的乌合之众罢了,并不敢以终身相托。”

娉姐儿觉得露水说得有理,那些前来求亲的人家,若是真的看重露水人品贵重,何必顾忌她是夫人房里的还是姨娘房里的。从前作壁上观,如今却上赶着,还不是……

她忽地想起泉水告诉自己的话,心念斗转,连忙按下心中对郦府家生子的厌弃鄙夷,转而去问露水:“你是否还是对宋知念念不忘?”

露水的表情似乎有些惊慌,不过这惊慌只有一瞬,如同游鱼一般在她静如潭水的眼瞳中拍起几朵涟漪,然后又迅速地沉潜到了水底,再也没有了踪迹。

可娉姐儿这个有心人并没有放过露水心潮起伏的一瞬,没等露水答话,就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叹了一口气:“真是个痴儿。”

痴情之人,娉姐儿所见不多。

放眼她身边的亲戚朋友们,实则成配者多是因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多的是直到新婚之夜揭开盖头才初次见面的青年男女。家里长辈开明一些的,或许能在相看的时候躲在屏风或者花窗后面偷看一眼;运气好些的,婚事是亲上作亲,在年幼不必谨守男女大防的时候或许能够青梅竹马地长大。

但说到底,奉长辈之命成婚,而后相敬如宾,那是因为教养和人品;青梅竹马,或许也有情分,但更像亲情。许多人穷其一生,都未必能有一次怦然心动的机会,遑论“痴情”了。譬如与娉姐儿平辈的几个兄弟姐妹,桃姐儿、松哥儿、乃至婷姐儿,夫妻之间或许恩爱和睦,却与“痴情”二字无涉。

非要细数的话,也唯有娉姐儿的父母,殷萓沅与姚氏之间,堪称“痴情”二字;还有就是谢载盛了。

谢载盛。

仅仅是想到这个名字,娉姐儿胸口就传来一阵灼热的痛感。原本以为会随着时间淡忘的过去,伴随着他的强势回归,伴随着他不由分说不容置疑地闯入她崭新的生活,复又带给她几乎是无穷无尽的痛苦。

不,说“痛苦”或许不够准确,疼痛与苦涩之余,即使娉姐儿本人不愿意承认,但也的的确确还残存着一丝安慰,一丝雀跃,一丝淡淡的欣喜。而这些堪称错综复杂的情愫萦系在她的心脏,伴随着每一次的跳动,将活着的感觉无比清晰地传达到她的四肢百骸。

或许与其说是“痛苦”,倒不如选用“活着的感觉”来措辞,更为恰当。谢载盛的出现提醒着娉姐儿,她并不是一具行尸走肉,并非余生再无喜乐悲辛。她还年轻,她还活着,她有大把的光阴,也有大把的希望。她是被人喜爱着的——虽然无论从前还是现在,她始终是被人喜爱着的,但有的人喜爱她是出于血缘,有的人喜爱她是敬慕权势,但谢载盛的出现,谢载盛的执着都提醒着她——有人对她的喜爱,是与众不同的。

娉姐儿不由地热泪盈眶,原来谢载盛这个人,仅仅是他的出现,仅仅是知道他仍然执着地喜爱着自己,单单是这件事,就给她的生活,她的心态,带来了这么大的改变。

或许这并非谢载盛的功劳,只是娉姐儿太缺少自我肯定,才会将这一份并不纯粹的感情视作救赎。只是在这样穷极困顿的时刻,要让她坦然自若地,自尊自爱地,冷静客观地审视这一份感情,实在是太艰难,也太苛刻了。

因此,作为“痴情”的受益者,娉姐儿又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去指责露水、否定露水,要求她将理智从感情上剥离呢?

可是成全,又谈何容易?

成全,又真的是对露水而言更好的选择吗?

娉姐儿很想将道理掰开揉碎了说给露水听:宋知实在并非良配,宋管事暗藏二心、自尊自大,宋妈妈刻薄轻浮、头脑简单,宋格心机深沉、深藏不露,钟氏唯陈姨娘马首是瞻,就连宋知本人,尽管有一定的勇气与担当,却也欠缺魄力、智慧与底气来反抗家庭的束缚和家长的权威。

可是转念一想,聪明缜密如露水,难道理不清这些道理吗?

娉姐儿复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发觉自己从去年冬天,甚至更早的时候起,叹气的频率实在是太高了些。

太多的忧愁困苦啊。

她伸出双手,亲自将露水搀扶起来,握着她的手道:“回去和你干娘商量着备嫁吧。我会和宋家说清楚,一定让你体体面面风风光光地出嫁。等你们成了亲,我就安排你们夫妻两个为我打理商铺,你喜欢做什么生意,我就开一间什么铺子,账从我的私房过,如此不必受宋管事的钳制,你也就不必看宋妈妈和钟氏的脸色了。”

露水惊愕得轻轻吸了一口气,蓦地抬手捂住了嘴,那双数月以来一直平静逾恒的眼睛里,一下盈满了泪水。她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五体投地,郑重其事地给娉姐儿磕了个头。

送走了露水,娉姐儿只觉得满心的疲惫,正欲派人找了宋管事说话,谁料宋家的人反而主动找上了门。

来的人是宋妈妈,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却努力武装出了一脸的喜意,上来鸡手鸭脚地给娉姐儿请了安,就一脸恳切地说明了来意:“奴婢是来向夫人讨恩典的。奴婢膝下那个二小子,想要求娶夫人屋子里的露水姑娘。还请夫人成全!”说到此处,宋妈妈跪伏在地,将谦卑与驯服通过肢体语言淋漓尽致地表达了出来。

娉姐儿心中是觉得意外之喜,本来为了成全露水,她已经决定不惜以强权压迫宋家,逼他们首肯这门亲事,但宋家主动提出来,当然比由娉姐儿开口要好得多。但她心中依然对宋家有不满,并且十分看不上宋家朝三暮四的做派。

娉姐儿冷笑了一声,向宋妈妈道:“这话却是从哪里说起?莫非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宋妈妈从前似乎有几分看不上我们露水的,伊妈妈不过是问了一句,你就编排了好一篇闲话出来讥讽,如今怎么变卦了?”

宋妈妈情知夫人肯定要旧事重提,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和应对的计划,她不必假装,已是十分羞愧,抬起头来,红着脸向娉姐儿认错:“从前是奴婢鼠目寸光,没有觉出来露水姑娘的好处,一心想巴着陈姨娘,恨不得两个儿媳妇都和陈姨娘有些渊源。只是这一切都是奴婢一人自把自为——当年夫人没过门的时候,陈姨娘管家,奴婢是受了陈姨娘的好处的,所以脑子里那根筋转不过来。后来家里的男人把道理一一说给奴婢听了,奴婢才知道夫人的才智远胜过陈姨娘,行事又十分公允——是奴婢鼠目寸光了!”

宋妈妈说到这里,又磕了一个头,接着道:“再有奴婢的二小子,脾气倔强得很,口口声声非露水不娶。可怜我们做爹娘的,总是盼着儿女过得好,见他这样执着,奴婢总要尽力让他如愿。所以今日忍着羞耻,也要求夫人开恩,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高抬贵手,别计较奴婢从前的过失。奴婢愿意向您保证,露水姑娘过门之后,奴婢将她当作亲生女儿看待,绝不让她受一丁点的委屈。”

看样子,那一顿板子的确让宋家人受到了教训,也明白了该如何在娉姐儿跟前做事回话。这一次宋妈妈话里没有夸大、要挟的意思,老老实实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也原原本本地讲明了思路变化的因由。

都说九成真话里掺杂着一成的谎话,才能构成绝妙的谎言。娉姐儿也觉得宋妈妈这番话入情入理,如果自己对宋管事的了解再肤浅一些,少不得也要信以为真,认为宋管事对于宋梁两家私下结亲之事是不知情也不支持的。有了宋妈妈的解释,他就能清清白白地摘出来,宋知也能如愿以偿,舍了宋妈妈一个,保住了宋家其他人在娉姐儿这里的印象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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