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从来都不喜欢牛郎织女的故事。
与其说是佳话,倒不如说是强扭的瓜解渴。牛郎织女之间所谓的爱情纠葛,起因居然是洗澡的仙女衣裳失窃。窥浴、窃衣,犯下种种不堪的、下流的罪行的牛郎,还敢顶着老实人的面具祈求仙女的垂青?
记得初次听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娉姐儿就很敢于破陈腐旧套,大胆地将自己的想法大声地说了出来。许先生听了她的发言之后,虽然有些惊讶,却并不似古板的老学究那样板起脸来训斥她,反倒称赞了她的见解,又就这个话题延伸出去,告诫她作为一名闺秀,要时刻懂得保护自己,不立于危墙之下,不给诸如牛郎的角色可乘之机。
娉姐儿也不喜欢郦轻裘的比喻。
因为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个比喻过于精准地切中了她和郦轻裘之间的情况。正是因为郦轻裘犯下了不堪的、下流的罪行,才导致娉姐儿不得不下嫁郦家,如同失去彩衣的织女,沦为牛郎的禁脔。
两个故事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故事的始作俑者是以报恩为名,撺掇牛郎犯罪的老黄牛,而娉姐儿自己的故事里,始作俑者是心怀鬼胎的娟姐儿。
夜间娉姐儿卸妆的时候,汾水进来服侍,一眼就看见了摆在博古架上的面人儿,遂一脸的艳羡,向娉姐儿道:“好新巧的面人儿,是姑爷给夫人买的罢?可见姑爷心里是有夫人的。”娉姐儿不以为意,随口道:“哄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你若喜欢,就拿去玩——”她往后看了一眼,确认郦轻裘尚在净房里没有出来,才笑道,“玩好了记得摆回去,免得叫他觉得我不把他送的东西当回事儿。”
汾水闻言,脸上的笑容一收,娉姐儿在梳妆镜中察觉她神色变化,稍觉讶异,笑道:“怎么了?难不成因为我只肯借你玩,不肯送你,你竟生气了不成?”汾水老气横秋地叹了一口气,问娉姐儿:“夫人,您究竟是不喜欢姑爷送的这个面人儿呢,还是不喜欢姑爷?”
娉姐儿杏眼圆睁,旋即笑起来:“傻气,怎么问这样的问题?”汾水认认真真地看向娉姐儿:“夫人,汾水虽不似巩妈妈、孙妈妈那般有见识,懂得许多道理,却也知道,人与人之间都是以真心换真心的。姑爷待夫人这样好,您却显得心不在焉的,长此以往难免冷了姑爷的心肠。”
汾水看起来情绪有些激动,娉姐儿生怕她长篇大论起来,惊动内室的郦轻裘,连忙打断她,笑道:“你在想什么呢?我是你姑爷的夫人,怎么会不喜欢他呢?”她本想说些肉麻的话来证明她与郦轻裘夫妻之间的情意,奈何实在是说不出口,只得转而打趣起了汾水,把话岔开:“你个小丫头,还没有嫁人呢,就满口情情爱爱的,难不成是看着你两个姐姐出嫁,你也思女婿了?唉,怪道都说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留成仇,得了,我也不拘着你,明日就替你相看一个女婿,打发你出去,你道如何?”
汾水一下子飞红了面颊,娇嗔道:“夫人,人家一片真心为你打算,才来劝你,你倒好,就知道打趣人家!”
这时候郦轻裘终于从净房里出来,笑着问道:“说什么呢,这样热闹?”汾水转过头去,才要回话,忽地面颊涨得通红,语无伦次道:“奴……奴婢告退了。”
娉姐儿瞥了一眼,只见郦轻裘才栉沐完毕,松松垮垮披着一件寝衣,上头的纽襻一个都没有扣,露出精壮的胸膛,甚至还有没擦拭干净的水珠一路滚下来,没入上衣与下裳的交界处。
娉姐儿见他胸膛尚且有几两肌肉,肚腹那一片的轮廓却不复分明,初露脑满肠肥的端倪,不由地感到一阵厌恶,轻斥道:“也不晓得把衣裳穿好,吓到我的丫鬟了。”
郦轻裘笑道:“这是我的屋子,我在自己的屋子里想怎么穿就怎么穿,谁叫她在我屋里站着了?况且都要睡觉了,谁耐烦穿好了。”一面说,一面笑,一面还拿眼睛挑逗般地在娉姐儿耳后、颈项的皮肤上逡巡。
娉姐儿想到他渐渐成型的肚腩,实在是全无兴致,她摸了摸自己一片平坦的小腹,在心里叹了口气,还是装作一副羞涩动情的样子,熄了灯盏朝拔步床走去。
次日清晨起身的时候,尽管当值的丫鬟已经从汾水换成了洛水,娉姐儿还在回味昨日汾水的一言一行。
实在是有些反常了。白日里汾水才向娉姐儿禀明了自己的猜测,疑心王氏珠胎暗结,夜里又苦劝娉姐儿以真心换真心,不要总是敷衍漠视郦轻裘。难不成汾水会觉得这样一个风流薄情的人物,会是什么值得托付一片真心的良人?
另外见到郦轻裘没有将寝衣穿好,汾水的反应也有些过激了。郦轻裘生病的时候,汾水是贴身照顾过他的,肯定没少见过他衣衫不整的模样。面红耳赤或许是正常的,可失态到连话都说不囫囵,着急着慌地回避,会不会有些夸张了?
还是说,自己这番忖度又是疑心生暗鬼,又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或许汾水正是因为猜测王氏身怀有孕,担心娉姐儿以太过激烈的方式处置此事,杀敌一百自损八千,才会委婉劝告自己。着急避嫌,也是因为有过“夜间送水”的公案,所以格外注意这种瓜田李下的事情?
娉姐儿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全都云遮雾罩,让她晕头转向,一时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度旁人,一时又为自己的多疑与偏激感到羞恶。
满腹的疑虑最终化成一声沉重的叹息,洛水察觉到主子的不悦,面露担忧:“夫人,您是不舒服么?”
娉姐儿摇头道:“没有的事。”她放下碗箸,“我吃好了,你让她们进来罢。”洛水答应一声,正要去招呼请安大队,娉姐儿忽地想到洛水与汾水同住,或许可以知道一些自己不清楚的信息,帮助自己对汾水作出公正的评判,又连忙把她叫住:“等等,问你件事儿。”
洛水停下脚步,恭顺应是。娉姐儿生怕问得太过直白,引起洛水的怀疑,进而惊动汾水,斟酌了措辞,才似话家常一般笑道:“你和汾水不当值的时候,都有什么消遣?”
洛水想了想,答道:“奴婢得了闲儿,喜欢侍弄侍弄花草,汾水么,她喜欢热闹,常常和院子里的姐姐妹妹们说话……”想着这样的回话会不会显得汾水太淘气了,不够娴静,又忙忙地找补了一句,“哦,是了,最近一段时日她似乎迷上了打络子,缠着妈妈们学了好几个花样儿。”她拉起自己的汗巾儿给娉姐儿看:“奴婢汗巾上的络子就是汾水帮着打的,夫人您瞧,朝天凳的花样儿。”
甫闻“络子”二字,娉姐儿就本能地想到了前些日子来处成谜的相思结。难不成是汾水为了邀功请赏,自己贼喊捉贼,栽赃陷害了郦轻裘一笔?
娉姐儿觉得自己再这样疑神疑鬼下去,精神头就愈发不好了。并且自己总是这样主观臆断,听到什么消息,都爱联想,不仅很难找出真相,也会平白破坏自己和身边人之间的情谊。
她冲洛水笑了笑,称赞道:“汾水这丫头看着大大咧咧,谁知道手艺倒是很不错。”又露出和悦的微笑,“近来忙忙乱乱的,竟忘了关心你们,这样好了,你待会去绣房领五色丝线给汾水打络子玩,再去花房挑两盆中意的花草,这些是我赏你们的,慰劳你们前些时日的辛苦。”
洛水大喜,连忙称谢,出去请了一众姨奶奶们进来请安,就欢欢喜喜地挑东西去了。
见妾室们鱼贯而入,娉姐儿又打叠起精神,仔细打量起王氏来。仍然和昨日一样,王氏神色恹恹,眉梢眼角还有几许惊惶与恐惧。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直到七八日之后,王氏忽地一反常态,露出了久违的喜悦笑容,仿佛压在她眉宇间的沉重愁绪一夜之间云销雨霁,尽管她的面色依然苍白,犹带一丝病容,却难以遮掩轻松安逸的情态。
娉姐儿本就在暗中留意王氏,自然第一个察觉了她的变化,不由地笑道:“王氏今日是怎么了,这样愉快?”
王氏目光一闪,笑道:“多谢夫人关心了,是奴婢养的老鸹儿终于学会了一个新词,奴婢晨起逗弄了它一会子,觉得有趣。”
娉姐儿并不在意她的托词,笑着向众人道:“都散了罢,王氏留一留,我这脖子昨夜似乎是落枕了,酸乏得很,你替我松一松。”
众人都知道王氏有一手按摩的手艺,也时常在娉姐儿跟前献殷勤,都不以为意,应一声“是”,就渐次退去。唯有王氏本人见娉姐儿将自己单独留下,秀美的面庞上流露出一丝恐惧,却也低眉顺眼地留下了。
等众人退去,娉姐儿才要向王氏问话,却见旁边还有一人徘徊不去,不由蹙眉道:“你在这儿做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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