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姐儿的额前不由沁出一滴冷汗。
在思绪发散开来之前,她先打发走了王氏,又吩咐众人无事不要进屋打扰,这才在一片静谧之中,放任先前的突发奇想信马由缰。
对于已经成为郦轻裘妾室的女子来说,这样的计谋确实没什么好处。因为郦轻裘在妾室们的院子歇宿的时日,并不由他本人的意愿决定,而是由娉姐儿这位夫人来指定。除掉王氏,并不能让自己分到更多的“临幸”之日。
在娉姐儿的强力管控之下,妾室们渐渐意识到,在后宅安身立命的规则发生了变化。从前是谁最受宠爱,谁就能得到更优渥的物质条件和更高的地位。譬如似贺氏这样出身低微的女子,也能因为受宠,在待遇上和陈姨娘这样的良家女平起平坐。但如今后宅是夫人的一言堂,无论你是否得宠,夫人都会按照份例供给。地位由出身和是否生养决定,与宠爱无关,想要尝到额外的甜头,就要讨好夫人。但讨好夫人的方式并不是百般谄媚,只要安守本分,就能得到赏识。频频得到夫人抬举的苏氏、王氏,都是娴静不争之人。
所以在这样的环境之下,谁又会损人不利己地算计王氏呢?
但如果凶手并不是妾室之流,也许会有崭新的思路。
娉姐儿首先想到的动机是仇怨。凶手因为记恨自己或者王氏,挖空心思算计了这么一出好戏,只为了出一口恶气。但凶手是和自己结下梁子之人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在自己和王氏的斗争之中,自己处于绝对的优势地位,凶手的谋划对自己来说并不会伤筋动骨。可如果凶手仇恨的对象是王氏,似乎也说不通:王氏平时小心谨慎,不太可能与人结仇——除非她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的老实都是装的。
那还有谁能有动机这样做呢?有没有可能是梦想着成为通房的丫鬟,想折腾出一点动静,为自己的上位铺路?
娉姐儿很快笑着摇头,郦轻裘就是一块烂肉,自己是实在没有办法才会下嫁,此外还能有谁瞎了眼,想要将终身托付在他身上呢?
也不一定,毕竟郦轻裘长相还不错,年纪也不算太大,的确可能有只看皮囊的蠢物,恋慕他俊朗的外表。也有可能是贪慕荣利的,想要摆脱操持贱役的丫鬟身份,往上爬成为半个主子,不管“老爷”的位子上的人是谁,都愿意攀附的。
将思路拉回来之后,娉姐儿就顺着这一头绪往下思考。如果凶手真的是想要晋位的丫鬟,这样的做法能有什么好处呢?
除了气质清雅温柔似水的陈姨娘、孤标傲岸奇招频出的贺氏,王氏显然是妾室之中最年轻娇艳的存在,除掉王氏,相当于除掉了一个劲敌。
但这就绕回了之前的思路,通房的待遇不由受宠程度决定,王氏存在与否,对旁人的利益没有直接的影响。
似乎又走到了死胡同。
娉姐儿摇了摇头,试着让思路往后退了一步——如果凶手的目的不是除掉王氏或是让自己烦闷、难堪呢?如果仅仅是让王氏疑似有孕这件事浮出水面,就已经达到了凶手的目的呢?
得知王氏疑似有孕,自己会怎样想?
担忧地位受到动摇,迟疑该怎样处置,怀疑王氏以孕事邀宠,疑心其他妾室谋害王氏。无论是哪一种,都能总结出同一个结论:妾室之中,有人有了二心,想要搅乱局面,自己的主母地位岌岌可危了。
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怎样做?
找出下药的凶手,严惩怀有异心之人。
但如果始终找不到凶手呢?
自己会怎么做?自己该怎么做?该死,这不就是眼前的困局吗?一切又回到了原点,所有的思考和推论毫无意义!毫无意义!
娉姐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指甲带起一根发丝,将半边鬓角都挑松了,头上的掩鬓“铛”地一声落了下来,将烦躁的心情推向了顶峰。
娉姐儿简直想飞起一脚将掩鬓踢得远远的,然后大声尖叫来宣泄烦躁的情绪。但她强迫自己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重新将掩鬓捡起来,以手为梳将头发拢好。
冷静,继续思考。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娉姐儿有预感,离真相已经只差一层窗户纸了。
如果找不到凶手,自己会怎样做?
如果实在找不到凶手,在一番精疲力尽的怀疑和搜索之后,自己只能放弃寻找凶手,密切地监视王氏以及其他自己心里的嫌疑人。为了防止凶手进一步的筹划,生发出更多的幺蛾子,这些嫌疑人都将被禁止和郦轻裘接触,只能安排自己绝对信任的人在自己不方便的时候服侍郦轻裘。如此现存的人手就不够了,那么自己就不得不推出由巩妈妈和孙妈妈联手教导出来的云澜。可云澜是自己为将来有孕的时候预备的,现在用了云澜,就要再寻访一个女孩子调理起来接云澜的班,或者是现在另外找一个人选,云澜留待以后。
无论是前是后,这位“另外的人选”必须美丽温驯,对自己忠心耿耿,最好是知根知底的自己人,用着才能放心。
美丽的、正当龄的、自己人?
似乎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汾水。
娉姐儿的心剧烈地跳动着,一面为自己一再怀疑汾水而愧疚自责,一面又情不自禁地顺着这样的思路推理下去。
假如汾水是凶嫌……
她有这样的动机。一方面她衣不解带地照顾过郦轻裘一段时日,有可能生了情愫,她还曾劝过自己珍惜郦轻裘的情意,说明她认为郦轻裘是值得托付真心的。另一方面汾水一向心高气傲,言谈之间不大看得上寻常的小厮,也有飞上枝头的渴望。
她有这样的条件。想对王氏动手,要么从大厨房的膳食入手,要么从王氏起居的场所入手,要么从鸾栖院里预备的汤药入手。避子汤都是巩妈妈和孙妈妈亲自看管的,孙妈妈为人谨慎,巩妈妈有时候却爱偷懒,性子又大大咧咧。如果是身为大丫鬟的汾水提出要帮忙,巩妈妈肯定是乐得清闲的。
她有这样的端倪。近来一再的反常,似乎已经不是一句“自己多心”能够轻轻揭过的。她时而完全不注意避嫌,半夜送水也好,替郦轻裘解衣也罢;时而又太刻意避嫌,仅仅是寝衣没有扣好,就让她红着脸跳起来躲避。王氏近日的反常,也是在她的提醒下,自己才会留心的。还有洛水提到的打络子,也不知道和相思结有没有关系,如果有,那汾水更是有过前科了。
尽管汾水的嫌疑很重,但是,仍然存在一丝可能,真凶另有其人,或者并不存在真凶,王氏身上的反常只是因为她身体不好。娉姐儿仍然不想凭借一些似是而非的猜测和嫌疑,就弃多年的主仆之情于不顾,雷厉风行地发落汾水。
是否要进一步查证,落实汾水的罪名呢?
没有这样的必要,娉姐儿疲惫地叹息着。
如果当面质询,汾水当然会矢口否认。无论她是否诚实,质问的话出口的那一刻,主仆之情注定已经荡然无存。
如果引而不发,密切注意汾水的举动,她一计不成,必然又生一计,没必要为了抓个现形,给自己身边埋下隐患。
最合适的处置方式,就是找个由头,将汾水调离自己身边,或是打发她出去嫁人,或是调出鸾栖院,如此既能隔绝她和郦轻裘相处的机会,让自己不必终日疑神疑鬼,也能保住主仆情分,让汾水能有个不错的前程。
信任是一件既宝贵又脆弱的东西,一旦产生了裂缝,再多的心理建设都不能弥合,而试探、询问和查证更是它的催命符。唯有将它封存起来,只要你不去看它,回忆里就只剩下它尚未破碎的模样,这已经是最体面的收束了。
将汾水调离之后,事态想必也会变得清朗起来。如果府上还是时不时出现一些烦心事,那就说明汾水是无辜的;相反,如果府上一片澄明,再无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事,则说明娉姐儿不曾错怪了她。
既然拿定了主意,剩下的也就是一些琐事了:想出一个合情合理的由头,让汾水体体面面地离开鸾栖院。
如果忽然让她下去配人,即使自己态度上不露出端倪,又给予丰厚的赏赐,也难保府上会有针对汾水的闲言碎语,觉得她是不得自己欢心,才提前被打发出去,汾水本人也会觉得惶恐。所以最好的选择应该是让她去内六房或者外三房当一个管事,让汾水觉得自己是被委以重任,这样大家都不会多心。
至于汾水去后,鸾栖院里空出来的缺儿,娉姐儿一时还没有合适的人选,不过这都是琐事了,要么去随侍处挑一个,要么再采买一个女孩进来,交给巩妈妈和孙妈妈调理。
等诸事安排妥当,娉姐儿才觉得胸中块垒渐渐消散了一些,也就有了吃午饭的胃口,能够凝聚出一点精力来应付洪姨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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