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乡音无改(三)

“原来你在顾虑这个?”江永一愣,很快明晓其意,刚准备解释,不料先笑出了声。

沈蔚有些羞恼,“你笑什么?”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江永止住笑,顺势在妻子身侧躺下,无赖地拉过她的手,“易安,我刚刚笑得太放肆,现在伤口痛得厉害,你帮我看看吧?”

“东瀛风月之地与国中相异,多为无壁落之大宅,以绫幔分为私室。每至月夜,则各悬琉璃灯,诸妓争弹琵琶。国舅严自肃处声色而乐之,渐为倭国所轻。而后更因在吉原卷入财产纠纷而被官府锁拿、驱逐出境——此事于我朝声誉不无少损,恒之安敢再扣情关?”朝阳初生,四明山中的晨雾尚未散去。清冽的泉水在江永脚下澌澌流过,青黄的树叶跌入水面,如一枚枚不系之舟,被微风推往下游。他今日身着一袭浅灰布衣,衣袖挽起挂在肘间,左手杵杆,右手握镰,不时采得野蔬草药,扔到后背的竹筐中。少时曾觉艰苦愁辛的劳作,如今竟成为摆脱尘俗、优游怡悦的闲情,两相比较,则又是另一番恍如隔世。

沈蔚走在他的身侧,裙裾挂住草上的累累露珠。几只青虫被窸窣的脚步声惊起,扑动透明的长翅,格格地飞了,“这些年你每将幕府将军赏赐的金银寄回,总额并非小数。由此观之,你们关系应是十分融洽。可为何在我朝内外交困、朝不保夕之时,东瀛不助一兵、不资一钱?”

“此事内情极为复杂,三两句话难以厘清。我与将军私交甚笃,可两国关系并非和谐。所谓赏赐,亦非国主对来使之礼节,而是执政对顾问之回馈,”江永将镰刀放回筐中,牵过妻子的手,“至于金银……东瀛制铜钱以为货币,虽有银矿,却只制为装饰玩器,本用于远洋贸易的白银也在锁国令下达后流通受限——故而将军赏赐主以大量白银,既于国内贸易无损,又令在下大受其益,于他而言,何乐而不为呢?”

沈蔚若有所思,就连黄狗跑回身边也没有察觉。它在溪中玩耍许久,蹭湿了沈蔚的裙边。

“不器,不许闹。”江永喝止黄狗,黄狗“呜”了一声,乖乖走到路前。江永抬头,见太阳升得很高,又提议道,“快到巳时了,咱们得赶紧下山,一会还要去小妹家做客呢。”

“其实我更喜欢待在山里,”快走到山脚时,江永又怅然道,“人事纷繁复杂,虽有先哲指引,仍难分出清浊黑白。”

四明山周围多为劣田,靠耕种谋生的百姓常有饥馁之患,兼又远离城镇,生活十分贫苦。他们走在坑洼的村路中,两侧是用毛竹和稻草搭建的低矮屋舍,隔着稀疏霉朽的篱笆朝里张望,还能看到院中晾晒的脏污破旧的棉被与只能被称为“布头”的衣物。赤(河蟹)裸上身的孩子在寒凉的秋风中奔跑,乌黑的脚板被土砾磨得干硬。同他们一般大时,江永已经被爹爹关在书房中念起“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而这些孩子仍睁着蒙昧的双眼,浑噩地看向世间。

前方传来震天的哭声。

那是一间矮房,屋顶铺的稻秆烂了大半,檐下随意缠了条脏污的白布。房前积水发出恶臭,却堆满了哭嚎不止的人。江永不禁锁紧眉头,他一贯厌烦这些无谓的仪式。他操办过父亲的葬礼,亲眼见到那些从不走动的亲友是如何在上一刻还与旁人谈笑风生,踏进灵堂瞬间就开始捶胸顿足,哭天抢地。他感受不出他们的悲哀,反倒觉得吵闹。江永正想离开,忽在勉强蔽体的衣衫的包围中看到了一位身穿青绿公服的官员。那人胸前的黄鹂随着程式化的言语上下翻飞,随即拨开众人,朝昏暗的房间走去。

趁此时机,江永瞥见屋中的两卷草席。他未加停留,继续向前。

“若我猜的不错,应是那户人家的媳妇殉了早死的丈夫,县丞特来旌表节烈,”走出三四十步后,江永才向沈蔚解释道,“虽说朝廷的本意是要分明廉耻,褒扬名节,但说不定他们就是为得官府赏赐的衣绢米肉才逼死了媳妇。”

“你怎么把人想得这么坏?”

“也许是因为我不想往更坏处想,”江永坦诚相告,“旌表节烈,强迫孤苦无依的女子守节幽居,或逼杀被匪徒流寇侵犯的弱妇,这果真是朝廷想要看到的吗?在东瀛时,曾有一名士同我论及两国风俗。他说阴阳和谐,男女成双,本无尊卑之分。然自宋以来,我国的一干业儒鼓吹‘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无非因四面环敌,男子荏弱不能保卫疆土,转而高抬自己压迫女子。所谓缠足、守节,皆为蒙蔽妇人,使其愚昧,自以为男人之仆,凡事追随男子。凡此种种,实在令人困惑。”

“起先我还想辩驳,然事实昭昭,如何置辩?杀人谋财,或许只是一家一户的劣行,旌表节烈,却是整个社会对女子的压迫,”江永苦笑,“易安也许不知,我曾给你写过一封信,好在不用交给你……”

“那不是信,是休书,”沈蔚纠正他,“兄长仍然寄到我手中,就在你回家的那个上午。”

“啊,那……那你……易安,你莫要生气。”

“我并未生气,或者说,我更加困惑。虽然兄长说,你也是为我着想,”沈蔚轻叹,“但今日听了你的一番议论,我似乎有些明白了。”

“离经叛道如李卓吾,亦言蔡文姬‘流离鄙贱,朝汉暮羌,虽绝世才学,亦何足道’,由此看来,恒之的才识倒比他还要惊世骇俗。”

江永尚未拜读过李贽的著作,只能就事论事,“东汉末年关中大乱,文姬被匈奴掳去北方,苦挨十二年有余,本是战争的受害者,凭何被后人侮辱以‘流离鄙贱’?满朝公卿尽为须眉,任由胡虏劫掠中原,却反责女子不守节烈。更有甚者,竟……”他本想谴责宣太(河蟹)祖拟定的后妃殉葬制度,终究还是‘为尊者讳’,转而说道,“竟将一国之兴衰归罪于女子节烈与否,似乎只要女子守节,则可正人心而淳风俗,而男子停妻再娶、姬妾成群则无伤天和。以不守节烈之须眉诛伐不守节烈之巾帼,岂不可笑!”

“况道德二字,本应人人向往,人人可做,既助他人,又利自己。普天之下,想做圣贤、鸿儒的大有人在,却不会有多少人渴望成为节妇、烈妇,”江永从妻子手中接过一枚洗净的山果,总结道,“易安,若我无法改变这个世道,我希望你能幸福——哪怕这个幸福不是我给你的。”(注2)

二人还未到家,忽听头顶想起一阵热闹的鞭炮声。江府门前硝烟四散,深红色的炮仗纸屑一直落到江永脚边。江永快步登上台阶,竟见自己家门前也堆满了人。其中的很多人他都在回乡当日见过,他们很快把江永裹挟在欢喜的人潮中。就连那个嗓音尖利、面相刻薄的张嫂,此刻也露出恭顺的表情。她两手握在身前,两片嘴唇惶恐地颤抖着,犹豫半日,终于唤道,“老爷——”

江永只觉后脊发凉,竟不知如何应答。正怔愣间,人群渐次散开,分明是县令带着未去旌表节烈的一干衙吏站在他的面前。为首的余姚县令快步走到江永面前,向他屈膝下跪。他卑谄地媚笑,形象与人人口中的那个作威作福的恶官大相径庭——

“下官余姚县令彭瓒,拜见阁老江先生。”

注1:引自《宋史·李纲传》。

注2:文中观点引自鲁迅《我之节烈观》。最后三段愿与大家共勉:“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自己和别人,都纯洁聪明勇猛向上。要除去虚伪的脸谱。要除去世上害己害人的昏迷和□□。我们追悼了过去的人,还要发愿:要除去于人生毫无意义的苦痛。要除去制造并赏玩别人苦痛的昏迷和□□。我们还要发愿:要人类都受正当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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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乡音无改(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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