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紧了拳头——
恰在此时,司礼监掌印太监何进忠走到林又汲身边,“刘诚意打小就是青皮无赖,皇爷何须同他一般见识?”他的安慰中带着内侍特有的卑谄,“戏班已经入宫,皇爷,咱们喝酒去吧。”
作为余姚最大的酒店,同庆楼的格局与别处并无太多不同:都是当街一个曲尺形的大柜台,在码头或店中做活的人散了工,便让小二温一碗酒,再买一碟下酒菜,靠在柜外囫囵吃了,又继续去寻活干——因为便宜,酒菜很不精致。黄酒一贯不掺白水,却总是发酸。下酒菜中最普通的是鸡肫豆与茴香豆,一文钱能买二三十颗,若是多出几文,可以买上一碟花生或者豆干,在工友中挣足颜面,若是出到十几文,还能买一份皮蛋,然而他们是极少那般阔绰的(注4)。
同庆楼的一层后半摆着几张狭长的木桌和条凳,每张桌子可以坐**个人。寻常人家手有盈余,会来这里打牙祭。他们往往要一壶当年开坛的绍酒,再点几样家常菜——多是油豆腐、青鱼干一类。近年年景不顺,田间不是苦旱,便是苦涝,流寇、建奴袭扰中原,咸嘉帝左拮右据,只得把手伸向江南。圣旨上说“暂累吾民一年”,加起征来却没完没了。后来朝廷搬到金陵,百姓的安全非但未得到保障,承担的税赋反而与日俱增——以往人满为患的雅座,如今也逐渐寥落了。然而也并非完全无人问津,仗势欺人的县衙皂吏永远也吃不饱,每临近傍午、傍晚,他们总会到酒店里歇一歇脚,再理所当然地叫来一桌白食。每一天的白食也不尽相同:有红烧鱼尾,若是走了运,还能吃上鱼头,但鱼肚是断不会有的;清炒的白菜只有菜帮,偶尔看见被虫咬烂的菜心,众人就要争抢一番;菱角、莲子一上市就会出现在餐桌上,但品相很差,不是皮厚肉苦,就是干瘪粒小……但这些皂吏是不埋怨的,既是由于同庆楼的厨子手艺很好,把边角料烹调得色香味俱全,还是由于他们不敢埋怨,非但不敢埋怨,他们还会因与楼上的贵客们同吃了一条鱼、一棵菜、甚至同一池塘的菱角而感到“与有荣焉”——也许这也只是在外,等他们返回家中,未免不会鄙薄起那些“贵人”:
——鱼尾都是活肉,又鲜又嫩,就是他们拿鱼肚来我也不换!
——那些虫豸最是狡猾,专门找最甜的菜心咬,咬得越烂,说明菜心的味道越好。楼上那些人吃的菜心看着好,其实连虫子都不吃哩!
——菱角、莲子都长在塘里,我小时候不是常吃?他们偏要花大价钱去买,分明还要挑出好的,真是少见多怪!
……
他们消散了所有的委屈与不平,又心满意足的得胜地昂起头颅。
江永站在同庆楼二层的包厢中。凭栏远眺,他可以看到码头饥肠辘辘的船夫,街边卖唱求乞的孤女,路上枯瘦佝偻的农人,楼下衣不蔽体的苦力。
江永转过身。
这里的君子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里的琴姬风姿婀娜、玉手纤细,这里的金樽清酒斗十千、玉盘珍羞直万钱,这里的一席八珍宴抵十年农家赋、一曲水磨调值三年中人衣。
他们同情,同情重赋下流离失所的农户与苟延残喘的市民,他们反袂拭面,泣涕沾襟。
他们埋怨,埋怨人心不古与世道黑暗,他们痛心疾首,慷慨激昂。
饶有兴趣地同情过、埋怨过,他们又举起酒杯,将廿年陈酿一饮而尽。
世道是一张大网,每一个人都困在网中。他们朝上看,带着虚妄的憧憬与憎恶;他们朝下看,带着浅薄的同情与鄙夷;他们看向自己,发现心里埋着不甘与侥幸的种子。当儒学幻构的理想大厦被洪水冲垮,种子就会发芽生长,直至成为薪柴,被一星火花点燃,将这张网烧得干干净净。
等到他们烧成灰烬,火也熄灭,世道又织起一张新的网,将新一代人困在中间。他们继续上瞻下顾,待新的统治工具崩溃瓦解,就会再次擎起火把——
这就是网中的人:他们建设,他们冲突,他们破坏,他们重建……他们存在!(注5)
这张弥天大网把江永紧紧缠住,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程公督师扬州,朝廷分召三人入阁,依次是唐纲、我和顾潜,”邸报被手心的汗水打湿,江永沉声说道,“这份名单未经群臣会推,多半是薛青玄与皇帝两人之意。若不然,何以东林之臣尽皆被逐,而薛公的心腹无故超擢?”
“但他举荐了你,你难道不是东林吗?”
“昔顾宪成讲学东林,天下靡然从之,有政敌深以为恨,将顾公与从游者诬以为党,此后每欲弹劾、驱逐、戕杀,必造人党籍,陷其结党。然究竟谁为东林,谁非东林,大多难有定论,”江永向沈蔚解释,“先父江潮、徐承业的父亲徐定一、还有先师杨光中等,每遇东林讲会,必亲身前往,与顾公坐而论道,可被称作东林。钱文斌师承顾宪成,程言师承徐定一,二人是当今东林的领袖。而我和徐承业不过是窃享父辈的盛名,既无政绩人脉作为根基,更未参与朝中的党争,如何称作东林?”
“可他们未尝不将你视为东林的嫡系……”
“这正是薛青玄的狡猾之处:我是东林遗孤、复社元老,论名衔可作君子楷模,然久居朝外不习政务,及至归国又困于北方,于留都政局无涉,与监国之争无关,兼因座师杨光中废帝专国之故,朝野上下对我多有微词。他让我入阁,表面示群臣以平息党争、通力合作之意,实则是要将我置于众矢之的,而同样重要的,是以“平衡各方”之名将自己的亲信、工部右侍郎顾潜召入内阁,”江永指尖冰凉,须得妻子用手焐紧才略微感到暖意,“至于唐老,他是万历二十一年的进士,今年已过八旬。天启初他因不满魏阉乱政告老还乡,算来已有二十余年未曾过问政事。如今请他入阁,无非是借其清名,聊饰薛公自己的野心罢了。”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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