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乡音无改(四)

“既然入阁凶险,我们能否上表请辞?”

“昔日监国之争,程公已输薛青玄一筹,如今新帝登基,东林更是岌岌可危,若我请辞学士之位,来日奸佞满朝,大宣计日而亡,无论流寇还是东虏横扫江南,必是不忍言之惨状。况且我身为先父之子,先师门生,若冒然引退,无论逆党以‘东林结党’还是‘杨光中案’为名对我进行清算,全家都将有齑粉之患,届时……”

“大舅舅,大舅母,”孩童清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江永回身,正看见外甥女澄澈的眼眸,“饭菜都做好啦,爹娘叫你们去吃饭呢!”

江永蹲下身,宠溺地揉揉小女孩的发髻,“大舅舅和大舅母知道啦!鲜儿先去找爹娘,我们随后就到!”

“易安,忧虑无益,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江永将邸报收进袖中,牵着沈蔚向餐桌走去。他见妻子一脸凝重,又故作轻松地与她谈笑,“我唯一不明白的地方是,身为东林领袖,钱文斌是如何再入官场,晋为礼部尚书的?”

同庆楼的东家万良听到声音,快步上前道贺,“听闻舅兄升任东阁学士,真是可喜可贺!草草薄席,恳请恒之兄与嫂夫人赏脸共进!”

“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注6)。高官厚禄,愚兄受之有愧,只有鞠躬尽瘁,以报先帝与今上厚恩,”江永勉强牵起嘴角,拱手答谢道,“贤弟备宴辛苦,江永感激不尽。都是一家人,不必如此拘谨,我们都坐吧。”

江果抱着鲜儿坐在江永对面,鲜儿像极了儿时的江果,而小妹已为人妻、为人母,竟让他感到陌生。他看向自己的妻子,怔愣不知应作何言。

沈蔚轻拍他的手背,转头看向江果,“果儿,你兄长想问你,这些年过得可好?”

“我过得很好,多谢兄长关心,”江果浅笑,随即垂首敛眉,似有满腹关切等待倾诉,沉默片刻后却只问道,“兄长……兄长离家十余年,吃住可都顺心?我听说京城陷落,兄长一路难逃,有没有遇到什么危险?身上有没有受伤?……”

鲜儿抬起脑袋,惊讶地嚷道,“咦,娘亲,你怎么哭了?”

“我都好,都好……”江永连连点头,双手又紧张地攥成拳头。

万良见场面尴尬,忙插话进来,“恒之兄,嫂夫人,尝尝这份鲥鱼汤,鱼是从塘里新捞的,从水里到锅里不到一个时辰,煮的时候除葱姜盐外什么都没放,就怕盖住鱼本身的鲜美,”他向妻子使眼色,“果儿,快给兄长和嫂夫人盛碗鱼汤。”

江永截过汤勺,“小妹需要照顾鲜儿,我们自己来就是。”

“恒之兄,你们再尝尝河蟹,”万良又道,“我从嘉兴定的蟹,一路用冰柜小心运来,到余姚就剩下这几只活的。因为还没到十月,这些蟹的个头都不算大,但你瞧它壳背黑绿,蟹脐凸出,定是肉厚鲜嫩、膏腻如脂!”

江永与沈蔚各夹过一只蟹吃了。江果嘴唇轻抿,也挑了一只河蟹,剥去壳,递到兄长面前。

江永受伤很重,胃口一直不佳。河蟹性寒,不能多吃。沈蔚正想阻拦,却见丈夫受宠若惊地接过,埋头继续品尝起来。

“适才我听恒之兄说起钱文斌?”席间气氛逐渐热络,美酒佳肴先暖了人的胃,再暖了他们的心。万良面色酡红,似已半醺,说话也少了顾虑,“因家母祖籍常熟,在下自小与云老熟识。不知恒之兄对此人有何疑问,小弟愿试答一二。”

钱文斌号云澹,晚辈多尊称其“云老”。

“并无要事,只是我刚刚收到邸报,见云老起复,被任命为礼部尚书,顺道与易安提及而已。”

“礼部尚书?”万良面露惊讶,“我听说当今首辅薛青玄与东林势同水火,他怎会允许云老起复?”

“朝中私斗,你如何知晓?”

“岂止是私斗!”万良放下牙箸,“就在去年,有位疯癫和尚夜叩洪武门,形状疯癫,竟自称是咸嘉帝。守卫知其妄语,将他当场擒拿。程公主张速毙之,却被薛青玄阻拦,又命北镇抚司审理此案。镇抚司以‘胡言乱语、一无足信’上奏监国,却被严旨驳回,要求重新严刑密审。”

“换了谁审?”

“外人不得而知,”万良摇头,“但在后续的供状上,这位和尚竟交代自己参与了议保璐王的谋逆之事,还口出狂言,说‘潞王斋僧好道,施恩百姓,该与他坐正位’,他夜闯洪武门,正是要代咸嘉帝问罪监国,为何勾结党羽、窃居高位。”

“他甚至还供出了参与议保者的名姓,首先就是兵部右侍郎蒋臣和钱文斌,据说还有‘十八罗汉、五十三参、七十二菩萨’等一众东林党人,好在今上宽仁,未兴大狱,只将大悲和尚一人明正典刑。但薛公一党与东林的争斗愈演愈烈,看来不争个你死我活是不会罢休了。”

江永眉间紧锁,默不作言。

万良见状,也收住话头,“故而我也很疑惑,云老是如何起复的呢?”

“听说云老的如夫人柳氏乃旧院名姝,不少手帕之交都依附于当朝官员,”江果轻声猜测,“会不会是从这里攀的关系?”

万良思索好一会,终于一拍脑袋,“ 啊,我想起来了,”他兴奋道,“那个拜薛青玄为师的吏科给事中李沾,不仅娶了薛府的婢女做妾,还将秦淮旧院的惠香姑娘抬进了府。听说柳氏同惠香情如姐妹,请她帮忙吹枕头风,说动李沾举荐云老也并非不可能。”

沈蔚发问,“若是如此,钱老岂非悖离东林,投靠到薛青玄的门下?”

“当官的都水性杨花,与风尘女子有什么两样……”江果拧上万良的胳膊,他痛得大叫一声,酒也醒了大半,发觉失言,连忙向江永道歉,“恒之兄,是小弟口无遮拦,请兄长千万莫往心里去!”

江永苦笑摇头。

“人生碌碌,最难得家人在侧,你们在这竞短争长,真是大煞风景,”沈蔚将万良与江永一并嗔怪,二人都抱以歉然一笑。她又看向万良,“阿良,你们这儿的百岁羹味道极好,连恒之也吃了不少。我想询问烹调方法,不知你可愿意告知?”

“啊,当然当然!嫂夫人相询,万良岂能敝帚独珍?”万良当下起身,“我现在就去后厨,为嫂夫人讨要菜谱!”

沈蔚轻扯江永的衣袖,江永会意地点头。他走到江果面前,从袖中取出一张会票。“果儿,这是两千两白银,”他没有吵醒熟睡的鲜儿,悄悄将会票塞进小妹手中,“你先拿着,不够再找我要。”

“兄长,你不用给我钱。我过得很好,什么都不缺……”

“同庆楼开销甚大,万良又是个跳脱的性子,果儿主理中馈,恐怕也有前跋后疐的时候,”江永按住她的手,“这些钱你拿着,补贴家用也好,私藏零用也好,都随你。看你过得舒心,兄嫂也能放心去南京了。”

江果不再坚持,将钱收入怀中。

“谢谢兄长。”

江永一瞬不移地看着她。曾在他的怀里和背上的妹妹,如今在他的手中和眼底——江永不知要怎么宠爱才好了。

“小妹,”他听见自己在哽咽,“兄长回来了。”

注1:引自汤显祖《邯郸记·生寤》

注2:引自《管子·立政》。

注3:部分语句引自史可法奏疏。

注4:酒店设定与相关场景参考鲁迅《孔乙己》和曹聚仁《万里行记》。

注5:最后一句话参考小椴《裂国·定长安》,原文为:“他知道这种以血缘、族属、私谊构成的小团体是什么样的。它可以瓦解一切军队、政体、宗亲、伦常的谨严。用无穷的分岔消解掉所有的宏图。直到洪水冲来,散沙星散。那时他们还会痛哭着责骂起体系的崩溃。可那就是人,他们建构,他们瓦解,他们分拆……他们存在!”

注6:引自《左传·昭公七年》,意为:第一次是欠身前倾受命,第二次是弯腰鞠躬受命,第三次是俯下身子受命。指官职步步上升,态度也愈加谦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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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乡音无改(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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