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安垂头细思。他也曾读圣贤之书,究经世之道,然时运不济,困于场屋十年,终是绝了入仕之心。他回到家乡,先是在县衙做了一名书吏,在清查、征收钱粮时发现有人通过飞洒、诡寄、埋没、挪移等方式逃避赋役,遂将此事披露公堂。本是仗义执言、为民请命之举,不料因此得罪了县中士绅,反被杖责四十赶出县衙。屋漏偏逢连夜雨,他的第一任妻子缠绵病榻多年,竟在此时病重不治,全赖江流等人资助,华安才能将她体面发送。待诸事落定,他受江流之邀前往社学授课,却因不按照朱子语录讲解四书被山长逐出课堂——为了养活自己和不满两岁的女儿,他终于放下纸笔,拿起镰锄渔网,变卖了平生抱负,只赊购一碗淡饭。
“乡绅欺压百姓,我为弱者鸣冤,却在公堂遭到梃击,这便是宣朝的‘明镜高悬’,”华安面露讥讽的神色,“当我被皂吏扔到八字墙下,那些引车卖浆的贫民都拥过来冲我叫骂,甚至还有人朝我拳打脚踢。更可笑的是,那些被乡绅算计,替乡绅缴纳赋税的人反应最激烈——因为他们怕被那些士绅认为与我勾结,便甘心去做窃取他们劳动成果的人的走狗!”
“而士绅之事上官,与此何其相似?遇贵则卑之,遇强则怯之,不论座上善恶贤愚,皆俯首贴耳,唯命是从,稍有轻慢,自有同僚群起而攻——既然他们愿做奴才,争做奴才,这天下在谁的手中不都是一样的?”
“不一样,”江永声音低沉,重复道,“完全不一样。”
“己巳之变时,我曾在城头观战,亲见萨兵明盔坚甲,铁骑利刃,合如潮水,散如虎狼,遇官军则击杀,遇平民则掳掠。城下血流成河,京畿一时赤地。十年之后,我前往关外与博仁议和,自宁远向北,百里近无人烟,白骨累累于荒溪野草间,冤气积年郁结不散。萨族之屠戮抢掠,惨烈如斯——屠城之景,庆馀可知?”
江永的脸上褪去最后一丝血色,沉默许久才稳住心神,“堆尸如山,血流成渠,口不忍言——庆馀忍见同胞之骨肉,碾转于马蹄之前,华夏之血脉,断绝于胡刀之下乎?”
“然胡虏无百年之运……”
“谁敢赌之?”江永反驳道,“萨族异于鞑靼,其善习汉学,善行汉制,善用汉人,却一向视我等为异类,极尽打压凌辱之能事。使其入主中国,毒虐岂有尽头?”
“假使他们天良未全泯灭,未将中原屠戮殆尽,或因纵欲享乐之需,留些汉人充作牛马。然后毁我衣冠人伦,燔我经史诗赋,掠我四方玉帛,售我九州热土,致使华夏化为丘墟,文明呜咽断流,我等子孙同胞为奴百年——庆馀仍不以为意吗?数名官绅乡民奴颜婢膝,尚能活之、养之、教之 ,一个民族奴颜婢膝,何异于自绝于祖先,自绝于天地!”
“在下挚友赵瞻曾言,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注3),”江永在茶水中望见自己眼角通红,“然而如今欲保天下,必先保国。观建炎故事,便知朝廷用错一人,遗恨千载之理。我自知才疏学浅,蒙今上厚恩忝窃高位,日有颠坠之虞,却无退步之道。故不敢不朝乾夕惕,求访贤才拱听明诲。愿先生不弃鄙贱,出山相助!”
烛火将他的侧影映在墙壁,低首啜茶也显落索。华安偷觑内墙,只觉这位年轻的阁臣虽然瘦削,根骨中却自带劲节,宛如经冬的苍竹,固执地要擎起头顶的天。
“兄台以民族大义相劝,华安如何推辞?”他俯身而拜,“阁老既不相弃,愿效犬马之劳。”
“雨天路滑,恩师,小心脚下。”
“无妨,”宋景迁笑呵呵地甩开江永的搀扶,拄杖疾行,抢先登上了龙山山顶,“恒之你看,老夫的腿脚还很好嘛!”
江永忙为恩师撑伞遮雨,又将他搀到风雨亭中小坐。秋雨细密如织,将亭外的山峦、城市、河流皆笼覆于轻纱之下。远处大善寺的钟声隐隐,如同静默摇曳的尾音。
“令尊赴刑前,请我将你收为弟子,迄今已有二十年矣。”
江永恭敬地跪在宋景迁面前,叩首道,“恩师教弟子为人处世之理,为官济世之道,江永铭感五内,没齿难忘!”
“汝事我若父,我视汝如子,何须这些繁文缛节?”宋景迁示意他坐到自己身侧,“恒之,你无愧于我最好的弟子。”
“江永愚鲁痴拙,今日在恩师府上见到的师弟们,人人聪慧伶俐,非我所能及也……”
“但我只带你冒雨登龙山,”宋景迁打断他的妄自菲薄,“恒之可知缘由?”
江永脑中灵光一闪,“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注4)’?”
恩师嗤笑一声,“引喻失义,语不中的。”
江永倾耳聆训。
“那些弟子聪颖矣,耿介矣,却只升堂矣,未入于室也,”宋景迁伸手去接檐下冰雨,“眼下风雨连天,大庇天下者其恒之乎?”
江永下意识想要推诿,“弟子……弟子既无张良、刘基之智,又无诸葛、李纲之才,岂能力挽狂澜,持危扶颠!恩师此言,折煞弟子!”
“处乱世,居高位者,薛、程、高、唐、顾及恒之也。论才智,恒之不输五位,论坚韧,恒之远远过之——坚韧者,矢志不渝曰坚,百折不挠曰韧,恒之半生劳苦,意念不摇,足当起‘坚韧’二字,”宋景迁向山下眺望,如蝼蚁大小的楼宇街道被细雨织入一片空濛,隙中腾起白烟,衬得龙山愈发高邈,“尚且欠缺的,则是顶风冒雨,忍怯登高的勇气啊。”
“既登高处,便不妨将目光放得长远一些,”恩师又说,“莫要执迷于一家一姓之兴衰,而要关切千家万姓之忧乐啊!”
“恩师的话,我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江永向沈蔚坦言,“我十六岁进士及第,编修实录、出使东瀛、坚守京师、传达遗诏,再到如今入值内阁,毁誉进退从不由己。恩师、座师、延祚、仲远,包括东林大臣、复社社员,他们都对我给予厚望。可我心里明白,我屡得超擢,官至侍郎,却只是羊质虎皮、徒负虚名罢了。”
他枕在妻子膝上,卧听船底的潺潺水声。秋雨敲窗,明烛摇曳,清闲的时光已屈指可数。
“若见豺而喜,知难不退,则羊质即为虎质,虚名也是实名了。”
“世事总是知易行难,利刃在前,清议在后,苍生在下,青史在上,我究竟要如何做,又究竟能如何做?”江永疲倦地阖上双目,“曾经我只想承欢父母膝下,阉党杀了父亲。我拼命读书,一门心思要为父亲报仇,先帝为父亲的冤案昭雪。我决定要倾力报答先帝的恩情……稀里糊涂,竟走到了今日的境地。”
江永忙碌终日,稍一疏神便入了梦乡。沈蔚轻叹,将他紧锁的眉间抚平。
她知道,不需多久,江永就会再次蹙起眉头。
江永有他的坚守。孔孟入世之道教导他在凄风苦雨中喈喈而鸣,父祖报国之事要求他必须为哀哀生民振臂一呼。他用瘦弱的肩膀担起家室的责任,用挺拔的脊梁撑起民族的气节。他热忱地钟爱自己的同胞与国家,拼尽一切想要阻止他们急速下坠——可他终究只是凡人啊。丧父之痛深深压在他的心底,那份悲恸与恐惧已为他的余生涂抹了一层灰暗的底色。在每一场乱世必然造成的震荡中,他是如此地恐惧流血与杀戮、陷害与猜忌、国破与家亡。这种恐惧足以将他从仓皇的噩梦中摇醒,在无边暗夜中扼住他的咽喉、湿透他的衣衫、撕碎他伪装的全部坚强。
沈蔚轻抚丈夫的面颊,她明白,江永已无路可退,他必须忍怯,必须坚强。
可她也清楚,他怕得厉害。
注1:引自《孟子·滕文公下》。
注2:典故引自《论语·阳货篇》阳货欲见孔子,孔子不见,归孔子豚。孔子时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诸涂。谓孔子曰:“来,予与尔言。”曰:“怀其宝而迷其邦,可谓仁乎?”曰:“不可。”“好从事而亟失时,可谓知乎?”曰:“不可!”“日月逝矣,岁不我与!”孔子曰:“诺,吾将仕矣。”在文中指代的剧情为,江永特地寻华安不在家的时候登门拜访,依照礼节,华安需要对他进行回访。
注3:引自顾炎武《日知录》。
注4:引自《论语·公治长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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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风雨登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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