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够了!”薛青玄拍案而起,斜放的茶盖也惊得跳起,“国用不足,便需另谋生财之道。尔等不急朝廷之所急,反倒在这幸灾乐祸。我看无需多时,咱们也要唱个大散场了!”
身居元辅位,竟作戏中语,显是受冯渊影响多矣。江永垂首,掩去微蹙的眉形。
僵局被江永身边的顾潜打破,“观今局势,兵行苦粮,内廷销金,节用实非议事,欲充盈国库,只有开源一途。”
见元辅颔首,顾潜发言底气也足,“下官以为,发钞可行。”
“发钞?”
“正是。朝廷可岁造三千万贯宝钞,一贯直一金,每岁便可收三千万金,”顾潜洋洋自得,“今上初登大位,与民更始,已下诏蠲免新加练饷及十二年以后一切杂派,以此代加派加派二千余万,既示天恩,又足国用。此后岁造五千万贯,可得五千万金。所入既多,除免加派外,每省发百万贯,以佐各官养廉之需(注4)。”
喧嚣的朝房沉寂下来,座中只剩下杯盖翻阖的脆响。低声的轻笑从后排传来,如海浪般推起汹涌的潮水——会揖房中翻起此起彼伏的嗤笑,如木刺密密地扎进顾潜的后背,他涨红着脸,惶惑地缩回位上。
“此议不行。好了,肃静,”薛青玄低咳一声,厅中顿时归于平静,“诸位另有生财之道否?”
“为今之计,只有加征耳。”
薛青玄面冷如铁。为添补国库,他曾上疏请征酒税,每斤定税一文。不料一朝设立,各衙争抢如众蝇扑膻。留都槽坊不满百家,插手的部门竟有十一个之多。重征搜刮,百姓不胜其烦,勾心斗角,衙门乌烟瘴气。酒税几乎全进了贪吏腰包,充满恨意的手指却都对准了他。
“此事容后再议。”薛青玄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
高邈咄咄逼人,“财政难以为继,加征迫在眉睫,岂能容后?”
“加征之事需详加审虑,非朝夕所能定夺,”江永道,“比如加征何税,定税几何,何人负责,用于何处。若无谨慎衡量,恐生事端如东阳者,使国体不少无损。”江永所指东阳者,乃咸嘉年间的一桩公案。昔东阳县令以御寇备乱之名强行加派,当地的一名富户不愿献金,被县令以结党谋逆之名杖杀。观审的百姓哄然沸乱,竟当场捣毁县衙,砍杀县令。直到浙江巡抚调兵镇压,此事方才了结。但自此官府名声大坏,百姓与朝廷愈发离心,实乃因小失大的典型事例。
高邈见江永公然帮薛青玄说话,心中不悦,“恒之这一招缓兵之计用的妙,不愧是杨光中的得意门生。”
“高公,慎言!”
高邈转头看向薛青玄,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内阁的四位大学士闹到这等地步,颜面算是丢尽了。江永轻叹,眼前又浮现出杨光中花白的发须,它们挂在城头,在烈火与狂风中飘荡。
“那依高公之见,朝廷应加征何税?”良久,江永缓缓开口。
“以我之见,朝廷当搜括江南富户,报名输官,行手实籍没(注5)之法!”
如一粒盐晶投入过热的泉水,只听“轰”的一声,朝房立刻暴沸起来。
座中有人大喝,“今天下秦、晋、楚、豫无一宁宇,唯江南数郡未动。高公所言,是要驱天下皆为盗贼吗?”
“不知驱天下为盗贼是老夫,还是尔等!”高邈拍案而起,“国库捉襟见肘,前线频繁告急,而弹丝吹竹、宴会弥日的是何人?江山沦陷大半,百姓流离失所,而罗取连疆之产,强占四海之珍的又是何人?尔等既受天恩,理当实心办事,竟与富室势族相交勾结,拥万亩膏腴之地,私千金市易之利,却无一手一足应公家之役,无一钱一粒充应役之劳。若侍越女、拥吴姬、着宋锦、衣云缣,则倒囊不计,若赋役施济,则毫厘动心。有官员如此,大宣何愁不亡!”
“高立轩,你信口雌黄、妖言惑众,殊非大臣之体!三吴赋税重甲天下,尔籍山东,尽作不实之语!”有人立刻反驳。
“真是老夫信口雌黄吗?”高邈踱至那人座前,“田云柏,当初你中进士的时候,身着薄袄足履破靴,如今官至七品科道,家中便已有十间商铺、百亩良田——此非富户献金所得,还能是用七品官俸添置的不成?”
从七品月俸七石,田云柏入宦十年,若无贪墨,如何攒下如此家产?田云柏的嘴角不住颤抖,声音也不能连缀成句,“你……你……”
“听说不久前令兄与人斗殴,致人死地却未被追责,田给事中果然是手眼通天啊。”
“若要弹劾某官,请高阁老依例进弹章、示朝野,不然空口无凭,徒增纷扰,”顾潜不满道,“还是说回加征一事。余以为,郡邑之有富家,亦贫民衣食之源。彼以粱肉奢,则耕者、庖者分其利;彼以纨绮奢,则鬻者、织者分其利。若搜括江南富户,则依附小民如何得活?故此法不宜行也。”
“顾阁老此言有理。巨室乃国家元气,故秦始皇所不行于巴清,汉武帝所不行于卜式(注6)。昔神庙派矿监税使四处搜刮,致使怨声载道,民乱四起。高公今日又倡搜括,将无他志?”
高邈又走到江永面前,灼灼目光盯得他额头发亮,“江恒之,你意下如何?”
“在下旅居海外多年,对江南风土不甚晓熟,”江永垂眸,淡淡道,“愿从诸位所言。”
“哈哈哈……”高邈仰天大笑,“好一群国之桢干,好一干国之柱石!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贼寇正要南下,届时尔等如何抗敌?坐拥万贯家财而一毛不拔,那便耗尽国家公器吧!去纳银充贡吧!去卖官鬻爵吧!鼠斗穴中,虎逸柙外,吾欲悬头于北门,观贼寇之入灭宣也!”
“高阁老郁结于心,神魂失散。还不速将他送回家中,尽心调养?”
从门外走进两名内监,不由分说就将高邈架起。高阁老奋力挥舞着手臂,破旧的素履在拖拽中来回踢踏,口中依旧喋喋责骂着内阁里的国贼禄蠹。内监将一团棉布塞进他的嘴里,响亮的“呜呜”声依旧充满恚恨。
六科给事中陆续离开了内阁,顾潜心情大坏,寻了个由头也离开了内阁。江永与薛青玄相对而坐,觉得无言可叙,又一齐望向门外。
日暮天寒,铅色的积云沉沉压下,轻雷在边沿滚过几番,渐而呜咽,渐而叹息,终于没了声响。飞雪纷纷扬扬洒落人间,划过冰凉的琉璃瓦,跌在文渊阁前的青石砖上,倏忽融为似有若无的水渍,被风吹去了影踪。
红罗炭业已烧尽,灰白的炭屑如枯骨残骸般一截一截堆在铜盆中,江永正想唤内侍搬来新炭,却被薛青玄伸手制止了。
“不必麻烦,”他说,“我在这坐不久。”
江永心头一震,终究未出一言。
薛青玄果然利落起身,几步踏出了朝房。侍候的门外的管家为他披上大氅,随他走下台阶。不消多时,便见一顶雕栏围帘大轿缓缓抬出午门,渐行渐远,很快就隐没在漫天风雪中。
内阁一片寂静,寂静得仿佛要听出声来。江永坐了太久,整个人都像是冻在了座位上,腿上的肉僵硬着,怎么都直不了。恐惧从脚底漫上来,一直堵到嗓子眼,他想大喊,喉咙却也像是冻僵了似的,只发出“呜呜咙咙”地一串怪响。他尴尬地偏过头去,又将目光投向窗外渐白的天地。
娘亲年老体衰,不能受风着凉,他突然想,恳请风雪都小一些吧。
注1:每月的初一、十五两天,六科给事中都要到内阁和辅臣作揖见面,称为“会揖”。
注2:引自李清《三垣笔记》,转引自李洁非《黑洞:弘光纪事》。需要说明的是,所谓“四镇兵各三万”,并非四镇中各镇只有三万兵力,而是朝廷在将当地军权、财权交给四镇总兵后,还分担三万战兵的粮饷。
注3:引自宋朝杨佥判《一剪梅·襄樊四载弄干戈》。
注4:引自徐鼒《小腆纪年附考》,转引自李洁非《黑洞:弘光纪事》。
注5:手实籍没:令业主自报田产以凭征税(“手实”),所报不实则将田产充公(“籍没”),唐宋皆曾施行。
注6:这两段论点引自《钱士升论李琎搜括之议》与陆楫《禁奢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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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日暮沧波(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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