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永很难将记忆中壮志满怀的少年天子与面前的咸嘉帝看作一人。如今的林又清双颊深陷、形销骨立,大袖衬道袍挂在身上,似乎轻轻一碰就会滑落。虽然刚过而立,但他网巾下的头发已经半白,曾经饱满光滑的额头,也爬满了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皱纹。
“微臣江永叩见陛下。”
林又清的嘴角勾起一抹苦笑, “朕竟是刚刚得知,恒之已经回来了。”
江永拜伏在地,一言不发。
“你先起来吧,”林又清捏着手中的象管朱笔,“杨光中废了朕的帝位,你又是拜的哪门子陛下?”
江永一跪三叩行完陛见常礼,起身静默一旁。
咸嘉帝仔细打量江永,许是温润的面容更耐岁月磋磨,他的样貌变化并不大,就连清冷忧虑的气质与沉默寡言的性格也一如既往。在禽兽横行、狗狼汹汹的朝堂,江永曾像一只与世无争的白鹤立于浊泥之上。如今他带着一身傲骨站在林又清的面前,双眸幽深敛静,在风中隐现星光。
“你见过杨光中了?”
“是。”
“是他让你来的?”
江永摇头。
“为何来见朕?”
江永抬眸静静看他,“陛下何瘦,宜自保重。”
十五年前,荒唐的帝王林又深在人间大闹一场,稀里糊涂地走到生命的尽头。
被病痛折磨的他伸出枯枝般的手臂,拉过跪在床前问安的信王林又清,“弟弟何瘦,须自保重。”
林又清的身子一震,将案上的笔墨纸砚一股脑掼到地上。他从牙缝间咬出满腔恨意,“朕要杀了杨光中!”
江永垂首望向写满座师名姓的澄心堂纸,不知自己如何招致了皇上的暴怒,只能叩首请罪,“臣罪该万死,伏乞陛下息怒。”
“恒之,你可愿为朕分忧?”
“岂有门生弑杀恩师之理?”
“那就放朕出去!”林又清拍案起身,随即又颓然坐回雕龙靠椅,“罢了,你既不掌权,又不掌兵,如何能救朕?”
“臣愿为陛下以命相搏。”江永神色淡然,仿佛在说一件极为寻常的事情。
“当真?”
“只恐陛下走出禁宫,仍难有施展之地——元辅控于京畿,萨虏战于关外,中原民乱正炽,华北无兵可调。至于江南,百官皆为择立监国明争暗斗,更无心思起兵勤王。””
“你胡说!”林又清的脸瞬间涨得通红,“朕还没死,他们胆敢另立新君!”
“昔日土木之变,有英宗、郕王之先例,诸公但援引而已”
“二祖列宗,二祖列宗啊!”咸嘉帝仰天哭喊,一口鲜血喷在空中,身子一歪,倒在司礼秉笔太监王化德的怀里。
“所以,所以你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朕这些?”林又清伸出的手指剧烈颤抖,“江永,你是何居心?”
江永俯身又是一拜,“伏请陛下颁旨,允内阁代行批朱之权。”
咸嘉帝推开王化德,话语中满是腥气,“江永,你是忠良之后,是朕亲自点的探花,如今……如今你也要欺辱于朕吗?”
“陛下登基十余年,枉杀功臣,斥逐将相,摧索粮饷,盘剥百姓,而那些缙绅豪强与宗室戚畹却在皇上的庇护下吸尽民脂民膏,采尽酒色财气。如此情形,早已令天下人寒心,”江永平静地与他对视,“如今家国危如累卵,只有破旧立新,我大宣才能有一线生机!”
“悖逆无道!你们连自己的君主都不要了吗?”
“陛下永远是万民共仰的九五之尊,是四海朝拜的大宣天子,”江永叩首,“然而势已至此,还请陛下以苍生为念,俯允微臣所请,与杨元辅合作,共守大宣三百年河山。”
“好一招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杨首辅听罢江永的经历,轻笑道,“林氏已下诏予我平章机务、批红摄政之权,唯命公文加盖他的宝玺。真可谓一人得了面子,一人得了里子。”
“今上皇位乃众望所归,若无其鼎力支持,师相又如何调动官员,推行政令?”江永沉声道,“陛下年正少壮,只能垂衣拱手而望天下治。其心苦闷,外人何知……”
“恒之当为天下器,而非一人器,”杨光中面无表情地收起圣旨,“今后联络宫府,应知何者可为,何者不为。”
“学生省得。”
杨首辅面色转缓,把手边奏疏递到江永面前,“你看他们选了谁做监国?”
“这……学生无权——”
“朝堂里多的是阙职,你想让不谷给你升官还是加衔?”
“学生不敢!”
杨光中的目光扫过书案,江永连忙捧起奏疏细读。
“陛下已明发上谕,自称身体抱恙,将军国大权悉数委予内阁,”留都兵部衙门内,程言已得知京师的变局,“既是如此,策立监国之事……”
“此事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薛青玄抢过话头,“昔日曹操奉献帝以令不臣,杨光中比之又有何异?况废帝公揭在前,今上授权在后,内中变故,难以估料。我朝成祖北迁都城,设南京以为留都,置六部以备不测,今权奸误国、外患频仍,议立监国早已是为人所共识。如此关头,尚书岂能出尔反尔?”
“老先生所言有理,”程言略一颔首,“只是这监国人选……”
“自然是迎立福藩。”
“道路盛传福藩‘七不可立’,不知老先生可曾听闻?”
“摭拾浮言,非议王公,所谓‘不孝、虐下、干预有司、不读书、贪、淫、酗酒’,何者为虚,何者为实?”薛青玄冷笑道,“文人嘛,非辩而辩,指鹿为马;辩其所辩,泾渭分流;非征而征,证龟成鳖:征其所征,针石相投(注5)。却不知这捉刀之人,又是东林哪位君子?”
程言面颊微热,随即又镇定下来,“空穴来风,非是无因。福藩寓居江南已有数月,言行举止举世瞩目。是否堪为监国,相信总督已有评判。”
“立君乃天家事,自是以纲常大义伦序而定,臣子岂能评判?”薛青玄反问道,“当年东林以礼教纲常反对神庙废长立幼,如今却要以福藩不贤而废亲立疏。敢问程公,尔等口口声声道德是非,究竟是出于天下公益,还是一党之私?”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注6)。我所坚守之公益,昔为息纷止争,今乃救亡图存。承平之时,君王只需广任贤良,高居深视,立君以亲以长可息争竞之心,此乃东林诸君力保光庙储位之因。然当此四海鼎沸、家国危亡之时,非立贤者不可重挽天河、补阙日月,此乃我等反对福藩监国之由。”
程言继续补充道,“总督曾以英宗、代宗故事劝说学生策立监国。殊不知彼时鞑靼压境,京城告急,是孝恭太后力排众议,推举英宗之弟郕王而非英宗幼子监国才稳住人心、击退也先。观此一事,便知国危当则贤主。”
“那依尚书之见,该由谁来担任监国?”
“潞王。”
“潞王何贤之有?不过常与钱文斌等人诗歌唱和罢了,”薛青玄不以为然,“且其伦序太疏,似不当立。”
虽为留都最高军事长官,程言却不得不对薛青玄的意见多加考量。这位总督凤阳并兼管河南、湖广军务的地方大员不仅直接节制着郑朗、韩文泰等手握重兵的将领,将大半淮河流域牢牢控制在自己掌中,还与清流之外的宗戚勋臣多有往来,甚至那些被排挤出朝、图谋复出的寓公也是他的座上嘉宾。其中联络最紧密的,包括操江提督诚意伯刘孔昭,南京守备忻城伯赵之龙,建安王府镇国中尉林凌镮以及阉党分子冯渊。
“桂王乃神庙之子、今上之叔,伦序与福王相近,且素有贤名,”程言提出一个折中的方案,“薛公意下如何?”
注3:引自杨涟临刑前所写血书。
注4:引自明代袁崇焕《临刑口占》。
注5:引自明代苏伯衡《辩证室赞》。
注6:引自《史记·商君列传》,意为:治国并不是只有一条道路,只要有利于国家,就不一定非要拘泥于古法旧制。
VER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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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国君国贼(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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