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氏知新梓生性多疑,好言劝道,“江永治理西南有年,岂不知汉中乃蜀之咽喉,舍之则成都危矣?彼时楚镇造逆、胡马南下,若果真有此密约,也定是江永的权宜之计。还请皇上谅情循理,莫以意气蒙蔽聪察、伤伐忠良之心!”
“江永苦心,朕岂不知?只是兹事体大,总得问个清楚,”新梓召来门边的内侍,“你现在就去内阁外候着,一俟江永出现便将他请来乾清宫,朕有要事需同他商议。”
小公公磕完头躬身去了,未过多时又快步进殿。新梓见殿外无人,不满道,“怎么了?”
“回陛下,今日是朔望假,内阁只有余阁老当值,”内侍匍匐回奏道,“余阁老对奴婢说,江阁老今日另有别事,若无陛下急召,恐要等到明日才会入宫。”
“这可奇了,江永夙夜在公,还从未见他一日松懈——再去内阁打探,江永今日有什么事情?”
天光未亮时,江永已在桃叶渡等候许久。石青色的道袍被风中的水气牵着,一下一下地扑打着不断蹀踱的云履。他少无学诗之暇,长无风雅之好,然而一见霞光中振翅翩飞的鸟影、河岸旁随风摇曳的长草,自然便觉得极似自己正在期待中生出的忐忑与欢喜。江永一面向江泰反复确认车马都已准备齐全,一面与煜阳闲择山水作不劳机心之漫谈,后有故人追寻至此,又不得不端肃正色,重拾解数与他周旋二三。
层波叠浪推开浩渺晨雾,将心念多日的木船牵引到他的面前。两位少年正站在甲板上,挥舞着手臂高声欢叫。风吹浪卷,拍碎了他们的声音,将他们的身形推得来回摇晃。江永止住话语,快步走向河岸,也高声喊到,“当心些——”
等到大船靠岸,他们反而不见了。江永知道颢儿一定是回舱禀告母亲并整理行李去了,只是耐心等他。果然未过多久,那袭杜若色的纱衫重新出现在他的视野,“给爹爹请安!” 江颢向江永拱手深揖,“爹爹日夜操劳国事,孩儿看着憔悴了些。孩儿从桐城带回几株花草,回府后便摆进书房,为爹爹怡悦情志,舒缓身心!”
“劳你挂怀。”江永望向那道挺拔的身影,心头不由一热。在未曾相伴的岁月里,他的长子正如翠竹一般拔节茁长。他的眉宇之间褪去不少稚气,举手投足也愈发规整有节。赵煜阳已经跳上甲板,江颢却没让他搀扶,只同江帆一人抱起两盆半人多高的花木,与煜阳有说有笑地朝岸上走去,“煜阳兄长,阿瑛姐姐托我带了衣物和书信给你……”
兄弟二人并肩走来,竟令江永有一时的失神。他忽然想起赵略,那位才高行厚而甘赴国难的贤臣,情深义重而真心相交的挚友。他们也曾这般亲密地走过宫殿、官署、北京城,漫谈家事、国事、天下事,奈何终是江山不与人共老,情深难觅少年心——江水东流,万古如一,人生冉冉,何世弗新?坚固难摧者,如华山之城、紫渊之池,柔弱不堪者,如朝露之身,虚妄之智,乃至于功、过、毁、誉、悲、喜、爱、恨,有朝一日都会消亡。到了那时,没有碑刻,没有青史,甚至连天地都已泯灭,眼下这些至重至要又至难至苦的事、至真至切或至哀至痛的情,又有谁会记得?
过去的风穿过江永的身体,奔向年轻的赵煜阳和江颢。
“改日到我府上,你我兄弟定要开怀畅谈,”煜阳迎见江永的目光,对江颢笑道,“江叔叔在渡口等候半夜,总算盼到你们平安抵达——琐碎之事过后再叙,快先去拜见你的父亲吧!”
颢儿放下花盆,快步向爹爹走去。江永迅速收回遐思,方才意识到自己已打量了儿子许久。他将颢儿从地上扶起,发觉小儿的身量又高了不少,不由在嘴角牵起一抹笑意,“夜间航船既艰险又劳苦,怎么不缓几日,消消闲闲地回来?”
“此事爹爹应当询问娘亲,”颢儿狡黠地眨眨眼,“娘亲照料妹妹甚是辛苦,却还如此归心似箭,想必南都中有娘亲万分记挂的人事吧。”
江永听出话外之音,一时有些羞赧,“还真是长大了,连爹爹都敢编排。待回府考校功课,看你是否也是此般伶牙俐齿!”
“爹爹尽管考校,孩儿定让爹爹满意!”
“江公子聪睿灵慧,标格天成,将来雏凤清于老凤声,未可量也!”
江颢不识说话之人,不禁面露疑惑。江永笑道,“颢儿,这位是你伯贤兄长的父亲,还不快向董伯父问安?”
“晚辈江颢拜见董伯父。侄儿常听伯贤兄长说起伯父,当年权奸窃操国政、遍植党羽伯。伯父身为吏部考功司主事,坚持为国进贤、退不肖,不以个人荣辱安危为虑,树高洁之品性于诈虞之泥淖之中,着实令人感佩万分!”
董道尴尬一笑,只好先将与江永的争执抛诸脑后,“在下也不过是略尽职责。若论安危定倾、存亡继绝之不世功绩,谁又能望江阁老之项背?”
江颢认真地摇了摇头,“朱子常言,‘天地之间,人物之众,其理本一,而其分未尝不殊也(注18)’。伯父为国选贤,爹爹主理朝政,伯贤兄长收复南疆,煜阳兄长率兵平乱,恰如江湖之发源、宽窄、流向各异,然同印一轮明月,其怜民爱国之心则一也。”
江永面上未动声色,心内却满是赞许。董道清早来此与江永会面,正是因虑南疆地远人稀而瘴虫滋生,怜长子治滇劳苦又离家多年。他已同江永商议多次,极力劝他设法将董齐调回留都,奈何每次得到的回复都模棱两可,只说要先征得董齐的同意,将一切事务交割妥帖后再行考虑——可是依照董齐的性子,又岂会轻易抛却西南的半生功业,甘心束缚于京中的人事周旋?董道为此焦思终日,今闻江颢之言,只得勉强干笑,从圣言官箴中摘些词句应和几声。
江永见他窘迫,又拨转话题道,“颢儿,你和煜阳、董伯父在此小站片刻,我去船上看看娘亲。”
江颢点点头,“爹爹不要着急,刚刚妹妹哭了,娘亲正在哄她呢。”
黄树昨晚宿在桃叶河房,一大早接到煜阳的消息,顾不得衣帽齐整便向渡口赶来。他一眼看见煜阳身旁的少年,笑问,“小江颢,你可还认识我?”
“这位兄台是?”
煜阳毫不客气地揶揄道,“他是南京城中顶有名的泼皮破落户,下次见到了,走远些才是。”
“赵景桓,你我义结金兰。若在下是泼皮无赖,你又是什么?”黄树与董道见过礼,也不气恼,半俯下身凑近端详江颢,“在下黄树,表字成森,现在国子监就学。家父黄鸣与令尊是故交,江阁老待我既有师生之谊,又有叔侄之情。若江小公子不弃,你我今后便以兄弟相称,如何?”
“原来是成森兄长,请受小弟一拜!”江颢朝他一揖,“江颢尝听家父说起,兄长家学渊源,瞻瞩极高,他日定为华夏海上的一柄利器!”
黄树初见江颢举止有节、对答有礼,全无可供玩笑之处,兴味有些索然,继而听闻江永对自己的赞许,心情又不由雀跃起来,“江叔叔果有此言?学生不过诠才末学,实在是受之有愧……”
黄树忽然扭捏的情态令煜阳大翻白眼,好在他的“受之有愧”并未持续太久。黄树很快恢复了玩世之心风流态,又开始拿江颢打趣,“小江颢,当初周岁宴上我还亲自抱过你呢,你怎么一点都不记得了?”
本是胡搅蛮缠之语,偏有江颢信以为真。他垂首思考片刻,遗憾摇头道,“十分抱歉,我完全不记得了。”
黄树仍不死心,“那南京城呢?小贤弟曾在留都生活两年,可还留有些许印象?”他饶有兴味地启发道,“郊外碧柳,城南花台,上元灯市,秦淮楼船?”
江颢连连摇头,由遗憾而近乎愧疚了。“万里长江,巍峨钟山,栖霞红枫,莫愁海棠……”黄树还在锲而不舍地追问,突然被江颢打断,“曾经我家门前,似乎有个点心铺?”
“你说的是三山街上的张家果食铺吧,他家的饴糖和樱桃煎顶顶好吃!”
“祖母在时,经常带我去买饴糖吃……”
江永的脚步因颢儿的话蓦然停驻。他垂眸望向拍击船舷、堆卷层浪的浩浩江水,从心中最柔软处翻涌起无限的酸涩与温情。“母亲,”他低声呢喃,“您放心,我们都好……”
注16:焚香方式引自清代沈复《浮生六记》。
注17:引自《周易·随卦》。刚来而下柔:指随卦的阳刚居于阴柔之下。
注18:引自朱熹《西铭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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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君臣之契(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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