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永也笑起来,“等到下月休沐,咱们便去山中住上两日——就只有你我,过一段清静安闲、无人打扰的日子。”
“总得把颢儿和颐儿带上呀。”
江永俯身亲了亲女儿肉嘟嘟的脸颊,颐儿“嗯嗯”哼了两声,抱着布老虎也没有抗拒。他又掀开窗帘的一角,瞧自己的长子在众人的围簇中举止舒徐、神态谦和,顿时发觉果真都割舍不下。自食其言的江永有些羞赧地辩解道,“我只是想让你松快一阵。”
沈蔚原本在折叠膝上的衣物,听闻此言,手上的动作不由一顿,“劳你处处为我着想,”她朝江永移近几寸,靠在他的肩头,缓缓阖上双眼,“不必入山偷闲,让我现在靠一会就好。”
“还真是累伤了——是因为桐城家事吗?”
“理家类如小治国,料理区区一府竟已是这般劳力耗神。恒之经邦纬国,处城社之内、石鼓声中(注19),定是更加心力交瘁吧?”
追溯沈蔚出身之桐城沈氏一脉,足可称得上是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其祖父沈毅于万历十二年举进士第一,官至太子谕德。光宗林原铭继位后念其赞翊之功,加封他为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阁参预机务。光宗一朝短短四十余日,期间妖诡横行,红丸一案令皇帝暴死而谋主逍遥善终,移宫案发又让皇长子险遭宫妃匿禁。沈毅所在之内阁秉公荩忠、坚持大体,与顾命大臣英国公张惟贤、兵科给事中江潮等通力合作,确保林又深顺利继位。因之,又深对他愈发倚重,不仅加授太子太保,进文渊阁学士,还让其总裁天启年的第一科会试。可惜彩云易散琉璃脆,大都好物不坚牢。数年之后,魏阉凭借皇帝的宠信揽政窃国,沈毅不愿同流合污,遂以十三疏乞休,从此归乡隐居,再也不问世事。
沈毅长子早逝,次子沈仲益官至湖广巡抚,其身甚正而其名甚佳。阉党们肆无忌惮的陷害已成绝迹之流云,而两湖的街头巷尾至今仍传唱着他断冤狱、止兵燹、修水利、兴文教的功绩。仲益初取唐氏为妻,生长子沈桥、次子沈珏,后唐氏病故,复又续弦项氏,生三子沈容、幼女沈蔚。仲益一生为善,可惜天不假年,未到知天命的年岁竟匆匆撒手人寰。沈毅白发人送黑发人,心内苦痛万分,不久亦一病不起。破落凌乱之世本无甚可留恋,然终有一事放心不下。临终之时,沈毅将尚在桐城的沈珏、沈容两兄弟叫至榻前,留下遗言,“无论境遇祸福,尔辈不可分爨”,随即平静地咽下最后一口气。
沈毅的顾虑不无道理。沈家子孙蕃茂,惜乎嫡脉凋零。沈毅只有沈仲益一个成年的儿子,孙辈情况稍好,却也只有三名——这还只是数量,若论三兄弟的相貌、才智、品性,竟无一人可及乃父:长子沈桥于咸嘉年间以荫授中书科中书舍人,专司缮写诰、敕、册文之事,后因身体频恙,得恩准回籍做了教谕,俸禄微薄,多赖所荫家业支持生计。次子沈珏是高门大户中最典型的纨绔,自小不肯读书,长大只知纵乐,正娶妻子置之不问,一味同秦楼楚馆的歌姬胡羼,家中银钱作了土泥,填不满他心里的一条欲壑。三子沈容自幼聪慧,及长,则通经史诸子、曲赋诗韵之学。他为人豪爽放达,每与士子、商贾、僧道、西夷往来,往往不计成本慷慨解囊。他潜心西学,益发鄙薄时文之无用,俄延年久,见朝政日非,方才赴考出仕——若论其半生交际、就学、读书、购置西洋图器所费,则较二兄沈珏有过之而无不及。
沈府便是在这样的景况下渐渐空了内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使知内情的人去瞧也不免心惊胆战。多年以来,府中事务由沈桥之妻刘氏一力操持,此人资质平庸而性情和顺,虽不能兴利除弊,倒也未铸大错。年初刘氏身染沉疴,将家务交由沈容的夫人谢氏打理。谢氏工诗善画、崖岸自高,平素连算盘戥秤都没拿过,哪里会有管家之才?恰逢沈蔚的车马途经桐城,谢氏便盛情邀请她们归家小住。沈蔚本就有探望长嫂的打算,对此欣然接受,未料探病不成终为吊唁,惊见高门朱户尽成藏污纳垢之所。又逢主母大丧,事务陡增,谢氏料理起来完全不成章法。沈蔚不得不应了她的恳求,留府替她照管一阵,不知不觉已是七月光景。
“易安一向持家有方,何况沈府世代簪缨,主仆上下最是谦和有礼。照看此间庶务,料不是什么难事,”江永有些心疼地嗔怪道,“恐怕是易安自己要求太高,凡事亲力亲为大费了心神。所谓‘先王制礼,皆因人情而为之节文(注20)’,合乎人情便非失礼。至于细枝末节之务,稍有差池也无妨。”
“你是‘外明不知里暗’,如今的沈府已非旧时光景了,”沈蔚长叹道,“沈氏子孙官职日下,所积家业渐衰,然而排场费用一如旧例、未尝省俭,主仆上下安富尊荣、 不思后日——衰亡之象已在目前,荣华欢乐还能几时?”
沈蔚坐正身体,继续说道,“三嫂待人多可而少怪(注21),不知绳束手下,反被蒙在鼓中。府里人浮于事,小厮丫鬟有家生者,有外来者,人口混杂,权责不均,慌乱、推托、偷懒、窃取,败德劣行不一而足。上头的管家婆子自己都立身不正,平日只吃酒聚赌,遇事辄推诿塞责,手中有些权力便上瞒下欺、以公谋私——内宅风气如斯,位居高位要职者皆投机钻营之辈,想用可靠勤勉之人,便只能从卑贱之卑贱处寻,这何尝不是一种悲哀!”
“人至察则无徒,他们虽然各有长短,总归不是一堆朽木——江泰代我打祭归来,还说沈府的丧事办得既体面又整肃呢。”
“宅邸八处漏风,聊作裱糊罢了,”沈蔚抱过女儿,“祖父遗训在上,使后代免受分家异爨之悲,却未料内有一干不肖子孙颓堕箕裘,终日以追欢逐笑是务,恰如木中巨蠹,噬其所凭竟不知祸将及身。至于沈府旁支,则更是好吃懒做、自甘下流。枝牵蔓萦,瘠人肥己还不够,偏又招来一群乌鸟虫豸,日夜围着院墙哤聒——等哪日内贼招来了外间的伙盗,把家里的东西偷了或是放火烧了,那才真是沈府的好日子呢!”
恨铁不成钢之意溢出言外,江永一时不知如何劝慰才好,只将她拥进怀中,笑道,“怪不得当初文恪公恨你不为男儿,无法顶门立户、光宗耀祖,反倒让江家小子捡了便宜去,成了别人宅中的珍宝。”
沈毅逝后,朝廷恤封太傅并赐谥号“文恪”。沈蔚听他提起祖父,斜了江永一眼,“你少得了便宜还卖乖!”
江永听出她的心情好了一些,也道,“沈家清名奕世,富贵传流,尚不至于运终数尽。若事变果如易安所惧,江永既为沈家儿婿,总不会袖手旁观,纵无法准保长荣,惩凶除恶、供济衣食倒还是能的——其实我瞧燕观兄的两位公子一文一武聪明灵慧,来日定有一番造化。芝兰玉树生于阶前,易安又何须忧虑?”
“你说沈迈、沈适兄弟俩……”沈蔚正顺着他的话说下去,突然止住了声音。江永惊讶道,“怎么了?”
“恒之,你今日很奇怪,”沈蔚眉间微蹙,“江泰明明已经备好车马,你却哄我待在船上说了这么多话。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什么话不能回到家中再说?”
江永笑而不语,只松开了一直压在窗框上的指尖。恰有一阵秋风吹过,将岸上的情景尽数展露在二人眼前。
身着青色官袍的中年男子转头看向江面,正与船舱中的江永四目相对。他的嘴角牵起一抹微笑,略一点头,便挥动缰绳疾驰远去。在他的身后,两辆精致的翠盖珠缨八宝车簇在鸣锣张伞的仆从当间,在两侧侍卫的护拥下浩荡驶行。莫说岸上百姓纷纷侧目惊叹,便是见惯了大场面的沈蔚也面露不满,“这是谁?”
“他叫江不疑,曾是今上潜邸的长史,如今任光禄寺少卿,”江永的神色一如往常,一面给女儿盖了件挡风的外衫,一面回答妻子,“从族谱上看,他算是我的远房族兄。”
“原来是他,”沈蔚道,“马车发出如此大的震响,显然未载人货。他专门为你而来,却不在意是否与你相见——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实则江永与沈蔚在船上作一番交谈,并非全然为拖延时间。观乎今日之大宣,岂非另一个更庞大,更繁复的沈府?大厦将倾则妖孽生,无论庶民,官员,勋贵,皇亲,忠勇者丧于忠勇,投机者成于投机,刚正者因刚正偃蹇,卑劣者因卑劣显达。沈蔚在沈府所看到的,正是他在朝堂所看到的,沈蔚所憎厌与同情的,正是他所憎厌与同情的,沈蔚所夙夜忧惧的,也正是他所夙夜忧惧的。江不疑昔日不过一潦倒书生,依靠妹妹的荣宠攀上林新梓这棵大树,如今虽只官居六品,却一不改其豪纵,二不改其贪酷,三不改其奸黠。他以皇长子母舅的身份在外招摇,四处示好,八方勾结。这样的人,不正是在王朝大木中寄生的蠹虫吗?
江永本想顺着沈蔚方刚的话语称一句“外来的伙盗”,却又自愧于先入为主、背后道人短长。“又是一招孔子拜阳货嘛,”他淡然道,“看来今后同这位族兄,还有的纠缠。”
注19:取“城狐社鼠”之“城社”意。石鼓:《水经注》有载,“……汉成帝鸿嘉三年,天水冀南山有大石自鸣,声隐隐如雷,有顷止,闻于平襄二百四十里,野鸡自鸣。石长丈三尺,广厚略等,在崖勒,去地百余丈,民俗名曰石鼓。石鼓鸣则有兵。”此处代指兵事频繁。
注20:引自王守仁《寄邹谦之(丙戌·二)》。
注21:引自魏晋时期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意思是允许的多,责怪的少;指对人比较宽容大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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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君臣之契(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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