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殆尽的木炭悬在高空，无力的白光直闪人眼。开春之后的宁远城依旧充斥着砭骨寒意，此地位于辽西走廊正中，是大宣抵御萨族入侵的最重要城镇之一。
城中心挤满了人，男人、女人、老人、小孩，一个个伸长了脖子，目光穿过呼出的雾气射向路口跪着的一排囚犯。随着监斩官一声令下，刽子手挥下屠刀，十几颗人头纷纷落地，人群中立时腾起阵阵惊呼。那些由守备与游击充任的刽子手如同受到了鼓舞，骄傲地从腥血四溅的地面捞起人头，踩着百姓自发避让出的道路，将它们拎到城头挂好。
那些军户渐行渐远，人群却并未散去——他们正用更兴奋、更期待的目光向南张望。 “咣啷——咣啷——” 铁链拖地声由远及近，两名军差架着团血肉模糊的物什，一面朝他鞭打咒骂，一面喝散嗥叫的人丛。在寒风中游遍全城的重犯发着高烧，神志不清地被拉上刑场。军差将他缚上木柱，忽见他身躯一抖，大叫着剧烈挣扎起来。
“张尔研，尔身为参将，不思杀敌卫国，竟与萨族勾结，出卖我军情报，”楼上传来威严的声音，“虽生人形，性同狗彘。悖君叛民，死有余辜！今徇于市凌迟三日，以儆效尤！”
张尔研仿佛被隔空抽了几十个耳光，垂首闭目，任由军差捆紧麻绳。刽子手向楼上抱拳领命，在众人的屏息中举起剐刀……
“第一刀——”一旁的衙差扯着嗓子计数。
人群随即又喧闹起来。
“第三百一十二刀——”
皓月当空，清露薄野。白日间略微化开的空气又逐渐凝固。人群大半散去，仍有点点灯火聚在刑场周围，照出他们好奇、兴奋、唏嘘、麻木的脸庞。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注6），”钟鼓楼上，周绪为江永斟满酒杯，“十载风霜矣，物非人非矣，今则乃知诗中况味。”
二人将第一杯酒洒向地面，明知赵略再也喝不到它。
江永将第二杯酒举到唇边，轻抿一口，又不动声色地放下。他偏过头去，让身体略微背向路口。
“第三百一十五刀——”
“是为兄的不是，竟忘记恒之菩萨心肠，见不得人受刑流血，”周绪好整以暇地朝楼下眺望片刻，伸手为他挥散冲鼻的腥气，“若恒之不弃，待兄监刑事毕，再同去舍下畅饮，如何？”
咸嘉二年的菜市街，如山如海的百姓注目于刀下喷涌的袁督师的热血。周绪靠在江永肩头，紧闭双眼，背对刑场，在一声接着一声的报数中轻轻啜泣。
十载风霜矣，物非人非矣，江永望向暌隔多年的好友，一时有些恍惚，“弟无妨。只是人非草木，惟物之灵，何劳动以如此酷刑？”
“若是寻常百姓，或因未经教化，或因财迷心窍，做了萨人门下走狗，一经发现，斩首而已。可张尔研不同，他是保家卫国、捍卫华夏领土的军人！”蓟辽督师的声音在清寒长夜中震荡，“身为军人，食百姓之粮米，衣百姓之布帛，却与犬豕为伍，欲里应外合，共坏我大宣江山！若是叫他得逞，来日萨兵攻破宁远，满城百姓皆成刀下亡魂。便都是一击毙命，也不止三千六百刀！”
“禀督师，犯人张尔研失血濒死，属下们还要继续行刑吗？”
“今日便到这里吧，”周绪目光寒凉地瞥向灯火最亮处，“好好看护，若是他撑不到最后一刻，行刑者各领二十军棍。”
“是！”传信的士兵抱拳行礼，快步奔下钟鼓楼。不多一会，路口完全黑寂下去。
“延祚兄所言甚是，”江永缓缓开口，“如今萨人盘踞辽东，而关内频现衰世之兆。乱世用重典，亦不失为拨乱反正之举。”
“恒之，你何曾见过战后遍地尸骸、草间累累白骨？”周绪听出江永话中的勉强，不由耸眉，“那屠城、掳掠以致城池废墟，死者枕藉之象，更是没有见过吧？”
“这……”
“恒之，我泱泱华夏赓续万年，仁义彰于天地，文章盛于古今。王朝者，过客也，然我父子相承之壮阔江山，绝不能作戎狄豺狼逞凶之地！”周绪重伤未愈，面色融入黑夜，眸中却星亮，“萨族一旦入关，必定掠我中原如掠辽东，虐我百姓如虐牛马。当彼之世，汉家经史与华夏衣冠不复存焉，纵使遗老遗少能够为奴为婢、苟延残喘，可文脉既绝，行尸走肉又有何义？”
“国家兴亡，所当者君臣肉食者而已，周绪敬谢不敏。然而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我自当仁不让！”
咸嘉十一年，萨军破长城入关，京城告急。为父守丧的周绪被夺情起复，率领宣、大、山西驻兵入卫京师。他虽名为督天下援兵，然事事受到兵部尚书杨嗣昌与监军太监高起潜的掣肘，真正能够调动的兵力不足两万。更堪恨者，因周绪曾当面驳斥杨嗣昌等人与博仁通款议和的提议，坚定主战，被杨、高怀恨在心，竟在前方战事吃紧之时撤去援军、克扣粮饷，致使军中士气跌落，出现大批畏战潜逃者。周绪一面重责逃兵稳定军心，一面派人到百姓家中筹粮，却被高以失职、扰民二过上报天听，反被今上严旨斥责。
周绪无暇理会那些龌龊心思，他率领残兵进驻钜鹿贾庄，与萨军展开殊死搏斗。彼时高起潜统率的关宁铁骑相距不到五十里，竟无一人前来支援。战争持续半日，宣军炮尽矢穷，众人短兵肉搏，最终一军尽覆。周绪身中四矢三刃，被求援未果愤懑而返的兵部主事发现于成山积尸之中，主事见他没有气绝，连忙送回京师医治。周绪昏迷整整三月，醒来时生命犹危，首先听闻的却是皇帝将他由兵部的尚书贬为侍郎的消息。若非以次辅杨光中为首的东林党人苦苦求情，他恐怕早已命丧囹圄——这自然与杨、高二人诬他怯懦畏战脱不了干系。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