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好办,易安但需稍减课业,放颐儿在永面前多打几圈转。见女如见母,老拙便再是心盲眼瞎,又岂有不知承情的道理?”
“父女俩串通一气,到我这儿来耍嘴了,”沈蔚嗤笑一声,“每日五张大字,两首古诗,一章算数,一样都不能少。若是元辅更有妙策,便劳动大驾,亲自教女了。”
“是我不好,竟同当世之酸才腐儒一般,不能身履是事,却空口乱谈不休,”江永歉然一笑,当即认错投降,“往后府中诸事,一切但凭儿辈心意,一切全听家主区处。”
江永回想起当日情景,轻笑一声,惊醒了门前小憩的狸奴。
五言长诗被拆分为二字、三字的音节,平仄交替着在小女的舌尖弹跳。语义承着语义,韵脚押着韵脚,转轮一般向下驰去。狸奴跳上小主人的膝盖,“喵呜”一声打乱了节奏。颐儿一时接不上后面的诗句,看见江永推门而入,连忙欣喜地唤道,“爹爹!”
“这么晚了,颐儿还在用功呀?”
“爹爹你看,这是我写的字!”
江永捧起宣纸细细看过,夸赞道,“颜骨柳筋,个个都好,真是士别三日——”
“当刮目相看!”颐儿一面刮着自己的眼皮,一面高声抢答,逗得夫妇俩哈哈大笑。江永见纸的边角处洇出点点墨迹,又将它翻过,“‘农无谷,不农则肉。农无服,不农则縠;农蔽恶木,不农则渠渠夏屋(注29)’,”他念道,“这是颢儿的笔迹?”
“兄长从徽州回来,送给我一支紫毫。这是他帮我开笔时随手写下的。”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注30)啊,”江永向沈蔚叹道,“吾儿已经长成,往后再不能以孺子视之。”
“只是春闱在即,就怕他在徽州散了心志,日日只顾悲天悯人,将时文制艺全抛脑后。”
“颢儿还不用功呐?他用功得我都没处去,只能回房找你们了。”江永搬把躺椅坐到母女俩身边,笑着把颐儿抱到怀中。
随着江颢年岁渐长,江永特地在他住的小院外单开了扇侧门,一来方便他接待亲友、出外应酬,二来也叫他学着打理院中人事,以备日后独立门户。然而今日下午刚从徽州赶回留都,江颢就让江帆封闭了侧门,捡些常用的物什又搬回内院。他把自己锁在书房,不寝不食,只一味读书习字。母亲前去看他,也仅是貌恭色敬,言辞敷衍。直到从江永处闻得徽州近况,沈蔚才明白江颢的表现为何如此反常。她心中百感交集,嘴上却不依不饶,“谁知他又在用哪门子功?”
江永笑笑,偷偷从袖中摸出一块酥糖。颐儿眼睛一亮,忙不迭接过,正要放入口中,却听娘亲又说话了,“这么晚了,不许再吃糖了。”
颐儿悻悻然把糖放下,嘴巴翘得老高。
“那咱们明天再吃吧。”
“爹爹!你怎么一遇到困难就退缩了,不是说要迎难而上,勇往直前的吗?”
“可是爹爹也得听娘亲的啊,”江永故作委屈地皱起了眉毛,从女儿手里挖出酥糖,放到妻子面前,“乖,糖先让娘亲保管着,等明天颐儿把《观刈麦》背熟了,再找娘亲要回来,好不好?”
颐儿不舍地点了点头,沈蔚收下酥糖,又把手伸到江永面前。江永见状,只好又赔着讪笑,上交了袖中的所有糖果。
一家三口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知不觉便已是月上中宵。狸奴窝在床边,呼噜打得比人还响亮。颐儿犯了困,靠在爹爹肩头,说话声渐渐微弱,最后只剩下轻浅的呼吸。“睡了,”江永把声量压到极低,“我把她抱回去吗?”
“就在这睡吧,外面天寒地冻的,别再着凉了。”
“可是她睡这里,我又到哪去睡呢?”
“怎么,”沈蔚停下铺床的动作,转身嗔笑道,“你们爷俩说走就走,剩咱们娘俩相依为命。现在一回来就要赶走闺女、鸠占鹊巢?”
“又是我不好了,”江永把女儿交给妻子,看她被脱去外衣、散开头发,舒舒坦坦地睡在以往自己的位置。江永小心掖好被角,无奈笑道,“夫人与小姐且在此高枕安卧,小的自去偏房,随时听候吩咐。”
更深露重,秋月如霜。一豆烛光悄然推出房门,不消一刻,又悄然转回屋中,搁在床边的几案上。
“颢儿睡了?”
“方才睡下,”沈蔚有些意外,伸手将帷幛挑起,“你怎么还没睡?”
“睡了一觉,醒时正好见你过来。”
江永的声音里犹带颤抖。昏暗的烛光下,沈蔚为他擦去额上的冷汗,“做噩梦了?”
“嗯,”江永往床内挪了挪,湿透的后背沾上半片冰凉。他眼巴巴看着妻子脱去外衫,睡到自己身侧,狂跳的心脏才稍有安定。江永长出一口浊气,说起刚刚经历的梦境来,“我梦见我在一条土路上死命地跑,夕阳压在头顶,把眼前的一切都染红了——火一样的红,烧在两边比我还高的玉米秆上。玉米的叶子枯黄着,又薄又大,伸到土路中间,抓我的胳膊,拉我的衣角。我吓坏了,嘶声喊着爹娘,没人理我,我就接着一边摔跤一边往前跑。”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这么着急啊?”
江永努力回想一阵,遗憾地摇头,“我不记得了。”
沈蔚为他顺着胸口,听他继续说道,“我一直跑,一直跑,把太阳越跑越低,把路越跑越窄。玉米叶子从一开始的枯黄变成暗红色、紫褐色,等到变成完全的黑色,路就彻底不见了。我急忙转身,又撞见三个陌生人。他们乌青着脸,手杆挂着纸灯,脚底刮着土砾,一摇一摆地朝我跌来。我被吓得六神无主,只扯着嗓子大喊大叫——这一喊一叫,我就醒了。”
“醒了好,醒了他们就吓不到你了。”
“可后来我又迷迷糊糊睡着了。那三人还没有离开,塔似地堵在路口。我问他们是谁,他们说是赶路回村的农户。我问哪个村子。他们说就是前面那个。我又问他们有没有看见我的爹娘。他们摇头,但说天底下只有一条路,路尽头只有一个村,我爹娘不在路上,保准就在村里。我央求他们带我进村,三人推说天太晚了,要在路边休息一宿,明早再动身。”
“于是我便入了伙。他们在玉米田里辟出一块空地,我就用砍下来的叶子和茎秆生火——茎叶是黑色的,填在火里,熏出的烟又浓又黑。果实外的苞叶是黑的,撕了苞叶,籽粒也是黑的——可并不是寻常的那种墨黑,像是黑得过了头,反冒出些紫来。我本该把它们放到火上烤,可实在太饿了,就直接啃起了生的,”江永回忆道,“表皮很硬,咬在嘴里嘎吱作响,可里面的粒儿却是软的,用不着嚼烂,牙齿和舌头就浸在香甜的乳汁里了。我坐在地上吃了一根又一根,只顾填饱自己的肚子,听不清那三人在说什么。后来我吃完了玉米,烤暖了身子,就把眼睛阖上了。等我再次睁开双眼,天已经亮了。”
“天亮了我才发现,路的前方不是又一截土路,而是条一望无际的血河!”永远不停的奔跑,永远泛滥的洪水,永远淋漓的鲜血,永远寻不到的爹娘,它们持续地拼组着江永的梦境,可从没有哪次如今夜这般悚异。江永的语气陡然急促,“血河卷着白沫和各种颜色的污秽,灌注到田地里。我回身后看,却发现路边栽着的不是玉米,而是——人!”
“人”字重重地砸在沈蔚心口,顷刻震出了一身冷汗。
“茎秆是腿,叶片是手,皮肤被晒得发紫发黑,但身体还没有完全僵硬,而那被苞叶兜裹、被我掰下来放火上烤、放嘴里嚼的物什,正是他们的头颅!我吓坏了,到处去寻昨夜的同伴,可是他们都不见了。在玉米——人丛的深处,我只看到三座新立的坟茔……”
“一定是昨晚颢儿谈论贱民之事,让你将白日忧思引入了梦中。”
“区区三两话语,并不能撼动我心。只是人间地狱趟过多次,也曾见盈路饿殍、遍野横尸。压在心底太久,一朝忆及,哀不自胜,”江永逐渐恢复了冷静,“苟存至今,我怕是真吃过人。”
“这话又从何说起?下次你再做相似的梦,先不着急跑。你到附近找一找我,我肯定也在的。”
江永把沈蔚揽入怀中。梦境是不诉诸嗅觉的,如今却有如兰的馨香萦绕鼻尖——他真真切切地回到现实中了,“好,”他答应道,“找到你,我就不怕了。”
他们相拥而眠不到一刻,江永突然折身而起。
“你干什么去?”
江永一面下床穿衣,一面回答妻子,“我要拟份奏疏,请陛下酌情开豁隶卒、佃仆、乐户、堕民、奴婢诸人贱籍,与齐民一同编列甲户。从此租赋徭役,皆与良同,婚姻流品,无为区别,”他点亮油灯,想出两句要写在文末的官话,“如此,则数百年相沿之陋习一旦廓清,**万姓得共游于熙皞之天也。”
“明日再写不行?”
江永叹了口气,将饱蘸浓墨的毛笔握在手心,“我之明日,不过阖眸张目而已。然万千生民犹陷水火之中,他们如何等得呢?”
注23:引自明末张煌言《建夷宫词》。
注24:引自《茆溪语录》。
注25:引自《五灯会元》卷一〇《清凉文益禅师》。
注26:引自《明觉禅师语录》卷一《拈古》。
注27:引自《华严经》。
注28:引自白居易《观刈麦》。
注29:引自明代诗人李柏《阅耕者》。
注30:引自陆游《冬夜读书示子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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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无自立辟(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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