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一分、一刻、甚至半个时辰,又有什么关系?”慕神父和蔼地微笑道,“西洋的钟表直观精确,东方的香道则含蓄朦胧。贵国文人的优雅闲适,令我深深折服。”
“改天我教神父打香篆吧!”
“我年纪大了,手一直抖,恐怕打不了香篆了,”慕神父遗憾地摇了摇头,突然想起什么,又从多宝阁上取下一枚木匣,将其中的一个圆盘状的物什递给江颢,“之前江公子托我修理的时辰表,我已经修好了。”
慕观生口中之“时辰表”者,乃小型自鸣钟的另一称呼。其盘径大约一寸五分,均分时刻,以针指之。盘外包有金壳,周饰杂宝,又缚以金索,方便主人携带。此物本属江永,一日被颐儿拿去把玩,敲打拆卸之下,不幸将其损坏。由于城中工匠大多不识此物,江永只能委托长子带去圣心堂,请慕神父帮忙修理。江颢将时辰表托于手心,轻拧发条,看秒针利利索索地走过一圈,“应是没问题了,多谢神父!”
神父眉眼弯弯,正要说话,忽有一名执事匆匆赶来,那人在慕观生的耳边低语一阵,退至一旁,躬身听候指示。“请先为他奉一杯茶,我一会就去。”
“慕神父,有人正需要您,您快去忙吧,”江颢劝说道,“香篆需燃一个时辰。我先领茂林兄四处游览一番,待到午时将至,再请神父裁夺胜负!”
慕观生歉然向他鞠了一躬,把执事留下照看后便快步离开房间。无形的枷锁悄然脱落,方柏这才缓缓移动四肢,把自己挪到那座自鸣钟前。
方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这台座钟。虽然江颢总将他拉走,向他展示能看清百里山河人物的望远镜、用来推步星象、观测天图的简平仪、收在书架上的一轴标满拉丁文字的万国地图,乃至走出书房,爬上安置大风琴的高塔,一人鼓气,一人拨弦,令悬垂在木架下的数十铅管发出笙、箫、磬、笛、钟、鼓、铙、镯诸乐之声,方柏依旧牵挂着在棋桌之上兀自拨转的自鸣钟。
鎏金的足底,髹漆的木质钟盒,彩色卷草纹与镀金神像装饰其上。钟盒之内,发条推动摆轮持久地摆荡,左右天锁交替推动着枢轮,令钟盘上的指针规律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一种神秘的新鲜感夹杂着恐惧袭遍方柏的全身,他想,这个能造船造炮、制钟制乐的民族与往史中的突厥、契丹,乃至现今作衅不休的萨洲、鞑靼皆不相同,它立于天地的另一极,煌煌“王化”尚未照临彼所,欧罗巴人的舰船已漂洋过海、开进了中原的码头——便说只是宣扬西教、互通有无好了,然而金玉异质,岂能无争?他们今日用望远镜观测星辰,以察岁时至序,来日未尝不会窥伺中华,以待风尘之警;他们今日用铜铁制造钟表取悦华夏的民众,来日未尝不会制造枪炮对准人们的胸膛;他们今日将十字架高悬于京郊民房的屋顶,来日未尝不会将之放入“阐明圣学,传授道统” 的文庙……咔哒、咔哒,这座钟仿佛持有特殊的魔力,黏住方柏的目光不够,还要控制他的心跳。方柏预感到,有朝一日,它会走进千家万户,让所有的心跳以同一频率震荡。时间的流逝不再是日升月落,斗转星移,而是发条的旋紧释放、天锁的擒纵交替——它们关乎掌控与奴役,而非顺应与感怀。指针切碎了过往的一切时间,将所有人都卷入无可回返的巨变之中。“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然而如今西夷已着先鞭,华夏仍处汤火,凭此疲弱多病之躯,如何应对内外交困而又日新月异之世?精卫衔木,何遂海平之志,杞人废寝,信有天倾之忧!
咔哒、咔哒。
方柏痴痴盯着钟盘。在两道脚步声中,指针牵着光影,正巧落在“午”字中央。
当——
“香篆恰好焚尽!慕神父,这次挑战可算是我赢了!”
方柏松下口气,如同结束了一场艰难的跋涉,纵然不为自欺欺人的胜利欢呼,也当为勉强赶上的结局庆幸。他步履轻快地走到香案前,见江颢欣喜地绕出座位,向慕神父身后的中年儒士俯身作揖,“江颢拜见舅父!舅父今日缘何来此?”
“我是来寻慕神父告解的。”
“告解?”江颢知道这是西教的仪式,信徒将痛悔之事告知神父,以期天主赦免其过错,“舅父有何为难之处,江颢能否略尽绵薄?”
“只是西教寻常之礼,无甚大事,”沈容苦笑一声,含糊道,“人在世间,爱欲之中,身当苦乐,无有代者(注3),旁人知之,难免一哂。”
世间有大悲苦、大艰难、大无可奈何处,旁人无可道也,只说与天主与神佛。
江颢自是不会“一哂”。他不再追问下去,“晚辈近来新制了一罐安神香,若舅父不嫌弃,改日我让人送去府上。”
“那先多谢了。”
那罐安神香本是为父亲调制的,如今只好暂且挪作他用。江颢将香罐取走,偷偷溜出书房,不意正撞进沈蔚的目光,“娘亲!”
“鬼鬼祟祟的,又在书房里做什么?”
江颢将在圣心堂的际遇老实道来,沈蔚听罢,浅叹口气,“十娘去世了,你随我去探望舅父吧。”
严展来到江府时,神情很是严肃。
“贵客临门,幸何如之?”江永笑着迎出房门,“严老今日有何赐教?”
“哼,”刑部尚书径直走进花厅,毫不客气地坐在江永让出的主位上,“你跪下,我要审你。”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2页/共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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