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天地玄黄(一)

唐晋何尝不知他们也想保全他的性命,“既无胜算,何不一道西去?”

“家庙、宗族尽在于兹,吾辈岂可弃离!贤弟不必死守他乡,速去逃生要紧!”不凡催促道,“我观总督情态,知贤弟必非常人。待来日光复中华,请公子无忘今日儿郎!”

唐晋再次回到到滘,已是三日之后。最后一条载尸的小船在江面消失,满村丘墟,没有一丝人声。百姓的反抗激怒了萨人,他们剿灭义军犹嫌不够,又将屠刀砍向手无寸铁的百姓。义士的,村民的,猪狗的,还有夷狄的血全都汇入东江,缓缓向南流去。江滩之外,遍地无人收敛的尸首,纵横联结,几乎把地面垫高三寸。张卓的黄狗正在江边打转,看到唐晋,呜咽着踩过血池肉泥,咬住他的衣摆朝家中奔跑。唐晋想说服自己这只是一场噩梦,正如阳光是冷的,脚下是软的,眼眶红了半晌,一滴泪水也没有落下。可他走进张宅,看见张夫人卧倒在血泊中,依旧在微弱呼吸的时候,才终于确定,地狱就在人间。

周琛以千余伤亡的代价击败义军,随即下令屠村。李觉斯怨恨张卓抄没了他的家产,主动带领周琛推平张氏家庙、伐掘张氏祖墓,他们一路烧杀,鸡犬不留,最后来到张宅,命手下押来张卓的夫人。听闻义军败退,虏兵进村,张卓的祖母、母亲、妹妹誓不受辱,先后投水自尽。妻子彭氏本欲随她们而去,却在村口被李觉斯的长子活捉,交给周琛讨换恩赏。这是个刚烈的女子,面对手里沾满全村人鲜血的周琛,彭氏毫无惧色,“我张总督夫人,贼敢辱我!”彻底杀红了眼的萨兵在愤怒中举起屠刀,周琛不能阻拦,眼睁睁看他们割掉彭氏的舌头,砍断她的手足,扔在厅堂正中,任由她生生流血而死。唐晋在堂屋尽头的神柜后发现一柄宝剑,一剑结果了她的生命,趁身体尚未变硬,又以一种可怕的冷静、惊人的熟练为彭氏换上整洁的殓衣。张卓的祖母、母亲年事已高,早为自己准备了寿材,一生安土重迁,没想到最后竟死于非命。唐晋把两只空棺都搬到正堂,这才发现彭氏比她的婆母、太婆母都魁梧许多,勉强装进棺中,砍下的双臂、双足只能摞在身前。江千里赶来寻他,见此情形,又从村里找来辆板车,两人合力把勉强钉起的棺木运往宗族墓园——那是到滘村中的一片高地,遍植草木,南临东江,风动枝叶,肃肃萧萧,好似暴露于外的骨殖在哀哀悲鸣。千里用一把砍断的铁铲挖土,提防周琛卷土重来一般,把葬坑挖了一人多深。汗水融化了木柄上干涸的血迹,渐变得难以握持。唐晋倚在榕树下,将从张家卸下的门板制成墓碑,写下“张总督夫人彭氏之墓”,指间脱力,笔杆滑落手心。高大的身影包裹住他,一瘸一拐地捡起毛笔,在交还给他的同时也抽走了写好的墓碑,“庐室空余一炬灰,祖骸仍暴委蒿莱。可怜忠孝难兼尽,血洒西风寄夜台(注4)……”张卓低声叹道,铁铸的瞳仁中也有泪光闪过。

他收起悲痛的神情,“我要去西乡,去铁冈,去龙门,继续招兵买马,继续与萨虏作战。我命一日不绝,就不会让那些猪狗夺走岭南!”

“总督肩负巨任,不该回来。”

“我当然要回来,是殿下应该走了。”

唐晋沉默一阵,“我可以与你一同募兵。”

“殿下不识粤音,更无亲旧,入乡招兵,事倍功半,”张卓的伤腿疼得厉害,却既没有倚靠树干也没有席地而坐。面对唐晋,依旧恭敬地拄着树棍做的拐杖,“文王之勇,不在敌一人,而在一怒以安天下之民(注4)。殿下请大之!”

“那我去寻陈公自牧。”

“子谦处兵多粮足,当能护殿下周全,”张卓从袖中取出珍藏多年、让妻子得以解脱的那柄宝剑,“昔年我赴潮、惠募兵,摄政王赐我此剑,言称‘剑虽杀人器,吾欲名之“长宁”’。今日张卓将此剑还赠殿下,也算是物归原主。”

唐晋开口想要反驳,被张卓打断,“此剑大宣之宝,殿下不为华夏受之,还想让鞑虏‘长宁’不成!”

“既如是,”唐晋推手作揖,“江霖谢张总督赠剑。”

天边云霞烧尽,倏然沉暗下来。繁星大潮涌入深重的墨色,伴随江霖熠熠向前。

注1:引自明末张煌言《感怀二首》其二。

注2:借鉴自清代温睿临《南疆逸史·陈邦彦传》。

注3:引自《明季东莞五忠传》。

注4:引自明末张家玉《痛悼先茔被伐》。

注5:借鉴自《孟子·梁惠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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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天地玄黄(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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