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饽饽和奶茶端到书房来,请常公随便吃些,”面对常瑞情绪的陡然失控,幸有婢女旁生枝节,令方柏从满腹惊疑中恢复镇静。他理清思绪,宽慰道,“我知满柱多事贪功,素擅逢迎上意,然而日昃难久,你且照他所奏搜拿匪徒解京,交由大学士们查辨真伪。待满柱圣眷渐衰,自有王道荡荡,云销雨霁之日。”
孰料常瑞依旧眉心紧锁,“若只虚空射箭,未尝无歇停之时,如今采侯既立,怕是弓折矢尽亦不能罢休了!”
“子清此言何意?”
“乱世出妖异,多年前江南便有谣言‘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 流传,如今又添上一首——‘江南生杜若,春来百尺长,白兔相攀援,明岁登龙床’。茂林兄有所不知,那两江总督杜孝先正是辛卯年生人!”常瑞压低了嗓音,生怕隔墙有耳,“当初众人皆以‘三江口’为绍兴曹娥江、钱清江、钱塘江交汇之处,倘若江永、张苍水等人图谋起事,就近便可进攻嘉兴、湖州。孰知杜孝先的祖籍武昌有汉水与长江南北支合流,彼地亦称‘三江口’。此人宦居江宁,距嘉湖也不过数日之程!”
“天下三江口何其之多?若信此谣为真,满朝文武,恐怕人人将反,人人该杀了,”方柏不以为意地笑笑,“许是乡野困穷无聊之人心怀抑郁,故造俚鄙怪妄之歌词授人传唱,又一‘叫魂’案也,不值一虑。”
“就算无稽伪谣,屋漏在上,知之在下,能够转相流布,亦可见人心向背,”常瑞摇头,“偏巧月前佟国舅在武昌拿获一干要犯逆党,缴其器械书簿,奉圣命俱送京师。愚弟深恐檄书中‘伪朝两江总督杜孝先乃吾舅氏,密已输诚,约期举城倒戈’一句正犯天子之忌,杜公性命殆将不保(注4)!”
“离奇,当真离奇!死者横躺自家榻上,一丝未挂,面目全非,你如何断定此人不是主母潘叶氏,而是近日失踪的廖府小姐?”
“正因案发之后,潘家再次遭窃。凶手不仅盗走赠予潘氏的珠宝首饰,还拿去两件女子衣裙。试想,潘家穷困,其衣裙能值几钱?况而女子合身之物,换与旁人未必相称。必是潘氏未死,主动开口索求,窃贼方如此大费周章。那几日城中仅有一妙龄女子失踪,则榻上尸体,思是廖府小姐无疑。”
“原来如此。当日你传廖小姐情夫过堂,我还当二人在朱府款曲暗通,不巧被叶家二哥撞破。二哥设计诓骗诱拐,又不巧杀死小姐。潘氏为兄长遮掩后自行失踪,乃有此桩奇案。”
“然叶二亦死,故知背后犹有元凶。此人敲诈成性,朱大元与潘氏有私,因惧叶二勒索,便设宴款待,趁其酒酣脑热之时一举杀之。”
“可叶二死时并无外伤,衙门中数乔仵作阅历最深,也只推测他饮酒过量,进而导致心病猝发,”梁国公世子张致雍依旧好奇地追问,“你如何看出他是因铁钉贯脑而死?那些铁钉钉头极小,完全敲入头骨后,便会隐没于发丝之间,以寻常人之目力,理当绝难察觉才是(注5)。”
“……因为在下曾祖亦尝被如此杀害。”
张致雍抱歉地吐了吐舌头,拉着连东君往走廊凑热闹去了。
当朝国舅、汉阳伯杨刚之子杨绍与国子祭酒崔勉之女时清的婚期定在初春。是夜,杨府后花园中红绸灼目,灯火齐明,廊下宾客的攀谈声此起彼伏,唯远隔湖心的主桌异常冷清——天子性雅,喜听万籁被水汽浸润后变得缥缈悠扬。他宣称今夜必携妻子、女儿亲临杨府观礼,然而吉时已至,上首四座竟皆空虚。兼之临朐侯世子、侍中高卓托病缺席,一张八仙桌,只剩三位少年对影而坐。因不知天子何时驾临,他们不敢放肆饮食,无所顾忌地谈论疑案细节,也止于夜风起处,寒意渐生。“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死丧无日,无几相见。乐酒今夕,君子维宴(注6)。 ”东君敬完最后一通酒,三人便也散了。江霖连日奔波,到此时已是筋疲力竭,他正要离席告辞,又见连瑬走进亭中,“国公休走,我且审你一审。”
江霖失笑,“不知在下所犯何罪?”
“造谶纬妖言传用惑众,具谋为不轨之实迹。如果落入景人之手,你真是十死无生。”
“风吹幡动,竟是风动、幡动?”江霖又笑,“只怕元烨宁肯信幡蓄反逆之志,也不认风起草泽之间。”
杨府的鲍鱼豆腐滋味甚佳,浓郁的鸡汤煨着豆腐、鲍鱼、香菇,难得母鸡够老,鱼片够薄,豆腐够嫩,香菇够鲜。江霖他们未曾动筷,反倒便宜了腹内尚空的连瑬。他招呼江霖重新入席,大快朵颐一阵后,似是不经意地开口道,“同云此言,仿佛一国之君最苦最难,畏民犹甚于防官。”
“人心似水,民动如烟,不可不惧,不可不防啊,”江霖感慨道,“ 若无百姓流离失所,便无‘妖术’四处蔓延。近年来华北、江南岁岁饥荒,便是苏、湖、常、松等地,米价每石亦已超出二两。禁海令下,东南百业萧条,而景廷犹不以汉人温饱为念,强征钱粮丝棉以支军饷、赈天灾、养旗民、抚鞑靼。考西汉鲍宣所论‘民有七亡(注7)’,竟无不验于当世。而华北久被凋残,圈地之政流毒至今。小民失其生理,流为盗贼,必有劫掠伤残焚杀之事——星星之火,集于山东则为暴(河蟹)乱,散于江浙即为‘妖蛊’,其行虽异,其由一也,”醉意将倦意清退,面对连瑬,江霖忽生出无穷谈兴,“秦汉以下两千年,你方唱罢我登场,只在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汉高祖、宣太祖起于布衣,唐太宗、宋太祖发于行伍,秦王蒙汗,制人者终制于人,隋炀周恭,驱人者终为人驱。今景朝以首崇萨洲为国策,兴兵以屠汉,圈地以逐汉,改服以抑汉,占窃以奴汉,孰知扫除虏氛、廓清区夏者,不在与虎谋皮之官绅,必在流徙疲弊之庶民!”
“同云何以如此笃定?”
“汉昭烈皇帝有云,‘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注8)。’萨人重田而不重耕,必饥,重财而不重法,必倾,重萨而不重汉,必乱,重剿而不重抚,必危。”
“然景廷纵有必亡之理,杜孝先却无应死之愆,同云此谋过矣。”
杜孝先早看清恐慌背后的荒诞与无稽,正因他足够理智,用对天子诏命的虚与委蛇驱散了平民的贪婪、恶意与权力的幻觉,用对同僚狂热的冷眼旁观拯救了穷困凋敝的村庄、险遭刑求的僧丐。然而风平浪静之后,这些功绩都成为他纵恶养奸的罪状:恃才悖乱之人,本就为人主忌惮,何况又有当地谣谶,故乡叛逆,天作之巧兼之人为之合,这才是真的在劫难逃。
江霖低头摆弄着酒杯,“便要过之。”
连瑬对此只有苦笑。虽说“阴谋不详”,非吾之地,到底还是民间乱些好,贤臣少些好,天子坏些好,“却不知孝先之后,谁将继任两江总督?”
“无非于江苏、安徽、江西巡抚中甄择其一,”攻陷金陵后,景廷将南直隶改名为江南省,因其财富集中,辖境过大,又设左、右承宣布政使司分管长江南北钱粮。两年前,元烨把江南省正式拆分为安徽、江苏两省,命江南巡抚郑毓才改任江苏巡抚,并擢升原江南左布政使苏思克巡抚安徽,“苏思克才履新职,功绩不足再升。郑毓才改任江苏,名平迁而实降调。元烨无宽仁之怀,崇萨抑汉,此其着意为之,定不肯再使封疆。唯是江西巡抚温代出身勋贵,与皇族、后族俱为姻娅。此人征伐闽粤,屡立战功,然性刚愎少容,令其执掌两江,三年之内,东南必乱!”
“怎么,你已打算烧第二把火了?”
江霖但笑不语。
注4:本段涉及情节参考自孔飞力《叫魂:1768年中国妖术大恐慌》及《史料旬刊》第5、7、10辑有关埋煞案、割辫案的记载。
注5:相关案件参考自荷兰高罗佩《大唐狄公安·铁钉案》,部分情节有改动。
注6:引自《诗经·小雅·頍弁》。
注7:《汉书·鲍宣传》:凡民有七亡:阴阳不和,水旱为灾,一亡也;县官重责,更赋租税,二亡也;贪吏并公,受取不已,三亡也;豪强大姓,蚕食亡厌,四亡也;苛吏徭役,失农桑时,五亡也;部落鼓鸣,男女遮迣,六亡也;盗贼劫略,取民财物,七亡也。
注8:引自《三国志·蜀书·先主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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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鹤唳风声(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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