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鹤唳风声(三)

两人的话语在夜色里漂流,由严肃而轻松,渐渐消磨了意义。又有不少人来亭中敬酒,跟着一群孩童围在石桌旁、栏杆边、台阶下嬉笑玩闹。家主杨刚今夜兴致甚高,当即叫人从舡坞里撑出两只游船,悬灯系幔,邀大家登舟游览。时值初春,湖中荷荇尚且凋残,杨刚便又取来上元节专请匠人扎的花灯和焰火。一时间灯明火彩,绚烂非常,在场之人无不拊掌称叹。

高游光施施然缀在宾客最后,兴味远比脸上的笑容索然。他走进湖心亭,径自占据原本高卓的座位,一面用眼睛斜瞟着湖中欢叫的人群,一面自顾盛了碗冬瓜燕窝汤。他细品羹汤,等待人潮退去,方才无赖气十足地用袖口擦拭无人动过的木箸,伸进只能看见豆腐的砂锅里来回翻拨,良久,摇头叹了口气,“刘彻茂陵多滞骨,嬴政梓棺费鲍鱼(注9)。”

“辟兵贤弟,彼鲍鱼非此鲍鱼也。”

《史记》记载,秦始皇嬴政暴死于东巡途中,为防诸公子及天下有变,丞相李斯决定秘不发丧,并教车驾特意绕道返回咸阳。七月炎夏,尸体腐烂发臭,又嘱随从在车上装载一石咸鱼,欲以咸鱼的腥臭遮盖尸体的腐臭,继续掩人耳目——在古书中,此等盐渍腥臭的鱼类便称作“鲍鱼”。

游光侧身迎向江霖的目光。许久未见,一对珠树琼枝相互映照,都不觉暗自惊异。“人死,既不能视,也不能听,管他臭气作甚?”游光回过神来,嗤笑一声,“换我做始皇,就在棺中放上一盆鲍鱼豆腐,两坛美酒佳酿。倘若泉下有知,便再享最后一席盛宴,就算一瞑不视,从此魄散魂飞,来日有摸金发丘之徒重启墓穴,也当有酒菜招待,不教他们白忙一场。”

“不过要使风味保存长久,此鲍鱼不如彼鲍鱼。”

“倒是。罢了,死生无常,谁知何处是葬地?路死埋道边,溺死沉沟渠,便是衮衣绣裳而纳诸石椁,到头来不还是几根白骨、一滩肉泥?”游光夹起一块槽肉,有意无意地向江霖探问,“听闻令祖生前曾公开立下遗嘱,死后次日入葬,殓以时服,不用棺椁,不作佛事,不做七七,凡鼓吹、巫觋、铭旌、纸钱、纸幡一概不用(注10),却不知最后可如老人家所愿?”

“没有。”

“果然。萨人当年为令尊令堂大修陵寝,此番岂不如法炮制?千金买骨,求来的良马既不能鸣,尽做了立仗的奴才!”

江霖不语。祖父决定裸葬后,曾遭亲友、门生激烈劝阻,他不得已专作《葬制或问》一篇,征史稽古,辩称此举亦合乎礼法。如此七年,祖母去世,他没有向外界通告讣讯,只将亡妻安置在早已备好的薄棺中,盖以一被一褥,填满祖母生前最爱的梅花。

七七之后的一个春夜,江永足疾稍愈,用积攒一冬的柴火将发妻连同衣被、花枝与棺材烧成灰烬。他叫江霖和岳旻去捡拾祖母灰白的骨殖,寻一件旧衣包裹,装进珍藏多年的青釉荷叶盖罐中。

“今后也有劳你们多伐些木柴了。”

用一生之苦难换得衣冠之保全,到头来却选择焚骨化灰。五年前的江霖被烟粒熏红了双眼,质问声中夹杂着哭腔,“祖父,孙儿不明白!”

“等你到了我的年岁,便知‘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俗事种种,爱恨功名,转瞬便成空啊,”江永的面容隐在夜色之中,寒风吹暗将尽的灯烛,传来轻弱的叹息,“一朝归于大化,则万物与我为一,何必暂留速朽之身,堪忍蛆蚓噬咬?”

江永过世后,江霖遵照祖父遗言,将他与祖母的骨灰洒在钱塘江中。滔滔江水吞下凡人最后一捧残躯,不舍昼夜地东奔入海。逝者如斯夫,朝菌有半日之生,大椿有终寿之年,人之一世终有尽处,难道只是梦幻一场?祖父的话里,有江霖尚未参透的深意。

对生死无所顾忌,便是少年人的故作洒脱。然则各有各的艰难和愁苦,一入政海,行止迟速岂得自由?连瑬看破不说,忽想起数月前皇后的话来。

那日连瑬入宫议事,得知姚知行、高游光一行出使顺利,现已在返程途中,杨皇后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江霖吾子房也,游光可做陈平。”一言既出,许是自觉不妥,往后并没有再次提及。细细想来,张良固有辅世长民之德,折冲御侮之智,然则“复韩”之心犹在,留辅长安,也仿佛“略其衅情,以求掎角之援(注11)”。陈平知几好谋,一切以功利为务,可是看似与世俯仰,心中却自有怀抱:去年年初,高家主母自潼关回京养病,途经渭南时,与护送车队的都尉曹璋一齐失踪。兹事体大,高卓闻讯后迅速封锁消息,一面向周边府县寄去密札,委托他们秘密察访,一面派遣心腹驰赴当地,誓要将那对疑似淫奔的男女捉拿归府。高家门生遍布西北,曹璋自知难逃他们的股掌,竟决定铤而走险,携情妇跨越国境,投奔山西的远房表亲。奈何时运不济,他在边境被人擒获,以叛国罪当场处斩,尸首旋即抛入滚滚黄河。高夫人趁乱逃脱,在一座荒村道观中藏身半月有余,却因外出求食而泄露行踪……马车满载归来,高卓本打算暂将继母囚于后院,待父亲巡边事毕,年末返京,再对她进行处置。可惜世事不遂人愿,回到府中的第二日,羞愤交加的高夫人投缳寻死,由于发现得及时,性命并无大碍。高家亲信的郎中将她的腕脉切了又切,当场抛出一记惊雷:夫人已经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了。

生母私奔后,高婕、高游光姐弟在府中的处境一落千丈。高婕本已到了议亲的年纪,兄嫂相看过几家,皆因此事作罢。而府中流言纷纷,竟有人传当年侯爷并非老来得子,而是夫人放浪成性,生下一对儿女来“渎姓乱宗”。游光烦不胜烦,背地里怨极了娘亲。然而当他听到亲友同僚小心的探询,长安街头渐起的风声,看到拘禁中的母亲面黄肌瘦,满面泪痕,腰上挂着的包袱越来越沉、活动得越来越触目惊心的时候,他又实在难以无动于衷——中秋节后的某日深夜,就在一碗堕胎药被端到高夫人房中之前,他扶着娘亲来到四川公使馆,请求成都方面的庇护。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第1页/共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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