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后,沈枢的马车紧赶慢赶行至汴州。
沈枢身着淡蓝色绣袍,身披玄色大氅,玉佩香秀垂腰,衣着简单,除却一身官服,却又仿若一贵胄公子,与在朝堂上的信平侯完全不同的风采,身上仿佛也除却了一身枷锁和束缚。他睁开眼睛,伸手撩开窗帘,看了看窗外,深夜前行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沈枢眯了眯眼感受一下窗外的寒风夹雪,而后视线飘渺望向如墨色般的天际。
沈刃端坐在马车内紧绷得像一把拉满的弓,手中紧握着长剑剑鞘,哪怕一日驱车赶路刚被沈枢叫去与沈泰换班进到马车内也没有一丝松懈:“主子……”
沈枢声音微沉,眸中却不失笑意:“现在到汴州了?”
沈刃顺着窗户看向窗外,而后点头:“是,属下与沈泰换班前已经进汴州城了,现在这个时辰应该快要开始宵禁了。”
“唔”沈枢的指尖在窗棂上点了点,说出自己的安排:“舟车劳顿,今夜去大相国寺下榻暂住歇息吧。”
“嗯?大相国寺?主子为何不去下榻客栈?”沈刃一身紧绷中在脸上露出一丝诧异,问道。
“到哪里下榻暂住不是下榻呢,只不过是想顺道在大相国寺给故人点盏往生灯罢了。”沈枢侧过脸轻笑出声,放下帘子,吩咐暂时充当车夫的沈泰:“就这样吧。沈泰现在驱车去大相国寺需要多久?”
沈泰扯着缰绳回应道:“回主子,不用一刻钟。”
沈枢点了点头,默默地将自己倾斜靠近窗户的上半身收回来,“那走吧。”
沈泰驱起马车往大相国寺驶去。大相国寺恰是前朝的皇家寺院,多年来香火不断,前朝几个皇帝甚至都会在这寺院中暂住些时日,比如岑不寿也在这寺院中留下了自己抄录的经箓。
马车行至大相国寺寺门前时,仅有门房处小僧人的屋子在雪夜中亮着暖黄色的烛灯。
沈枢系紧披在身上的狼毛玄色大氅,走下马车行至门房处的窗户旁。
小僧人正在屋内打盹,却听见了有人敲窗的声音,他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吱呀”一声打开了窗户,“来者何人?”
沈枢合上双手:“叨扰小师父了,请问今夜寺里可否借住?”
小僧人挠了挠头:“你们是过路旅人?”
“是。”
小僧人扫视了他们几眼,他们的身上肩上均落满了飘雪,又跟屋内的几个小僧人眼神互动了一番,而后“请几位客人稍等,在下这便带你们进来,只是……如今深夜恐怕是招待不周了。”
沈枢摆了摆手,“无妨,小师父言重了。”
两三个小僧人提着灯撑着伞,拔下门闩,缓缓打开寺门迎他们进来,沈刃跟着其中一个小僧人去马厩牵着马车去停置。
一个小僧人带着他们来到后院的客房,“请自便,小人明日得去向主持禀告。”
沈枢合十双手鞠了一躬,“劳烦了。”
小僧人提着灯回了个礼,“施主言重了,夜深了好好休息吧。”
沈枢打开屋门走进去,沈刃与沈泰几个沈卫的房间则被安排在隔壁。
房中不甚明亮,只有一盏幽微的烛火在桌上轻颤飘摇。
沈枢环顾四周,在椅子上坐下,桌上只是简单放着几册经箓、一盏油灯以及茶壶茶杯若干。
沈枢洗漱后将头发散下来,又用簪子抓了一些头发随意盘起来。他坐在烛灯前将那个放着九转铜铃的檀木盒子拿出来放在桌上,随意地倒了杯水,持起桌上的经箓,这经箓的字迹让他想起与岑不寿第一次相见时那幅画上的落款,他无声地笑了笑,也不再多想,手指轻点,无所事事的翻看起来。
他恰好翻书翻到了这一页,口中循着目光的流连喃喃道:“爱欲之人,犹如执炬,逆风而行,必有烧手之患。”
沈枢的右手手腕俄而疼痛难忍,从北黎一战中留下的旧疾突发,他却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撑着身子在行装中拿出药膏,涂抹在手腕上,而后将原先的纱绸附上绕了数圈固定好。
他给自己涂药后,他的额上覆上了一层薄汗,左手紧紧地捏着书页,右手在桌上或轻或重的握着拳,不断调整自己的呼吸。
烛火如豆轻颤,他的几缕散下来沾上了汗水的发丝和他右眼眼睑下方的朱砂小痣一并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摇晃。
直到最后一次疼痛过去,药效发挥,他缓了缓,平复了下呼吸。
他放下被汗水沾透的经箓,拿起桌上的那个檀木盒子,缓缓打开盒子露出放置在其中的九转铜铃。
沈枢伸手拾起盒子中的铜铃,又抬近了桌上的烛盏,眸光微敛,左手动作不停摩挲着铜铃,拿近烛火旁瞧得清晰明朗,除却上次他看到的棋盘,第二颗清晰的铜铃铛上头刻着的则是一本翻开来的书册,只是书册不知内容为何,不知作者名姓如何。
天旋地转之间,沈枢来到了一处烛火明亮供奉着佛像的大殿,他更加确定上次他的那次遭遇并非偶然,甚至可能……
他看了看手中攥着的铜铃,思索片刻,却又万分确定:他这两次神奇的遭遇甚至极大可能与这铜铃有关。只是……这次将他送到这处大殿是为了什么呢?上次是回到了前朝,遇见那个人就是岑珩么?那这次还是会遇到他么?还是会遇到谁?
他环顾了四周暂时并没有发现其他人,这处大殿的装设与大相国寺的主殿十分相似。他走近燃着往生灯的烛台,上边清楚地刻着几个在前朝十分出名的人的名姓。
他心中不免有些好奇:谁供奉的?
沈枢忽而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迅速地拔出身上带着的短剑,利刃出鞘,他猛地回头:“谁?”
岑不寿提着盛放着灯油的油罐,应声驻足,抬头望去,语调平稳缓缓地回答道:“是我。”
屋外似乎有些嘈杂,恰好有人想推门而入。岑不寿开口呵斥道:“不必进来,殿内是朕。”
屋外的内侍这才停止动作,退出几步,“是,请陛下恕罪。”
岑不寿微皱了眉,“下去领罚吧,下次别如此冒失了。”
屋外的内侍闻言,叩首后说了声告退。
沈枢身后的烛台灯火通明,为他周身添上了一圈暖黄的光晕。他沉默片刻,听着岑不寿与内侍之间的言语官司,一言未发,只是仍然保持着防备的姿态,眉目间的冷意连身后的烛火都未能消融。
沈枢言语中有些强硬却又不失坚定道:“阁下是岑珩岑不寿?”
“是。”岑不寿提着油罐走近了几步,沈枢手中的短剑却阻止了他前进的步伐,岑不寿却不恼,只是淡淡地开口问了句:“沈大人的待客之道便是拿着短剑相向?沈大人见在下的第二面便要杀我?”
沈枢却抓住了他话中的漏洞:“阁下说这是我与你的第二次见面,我未曾告知名姓和官职,可你如何知我姓氏、并唤我大人?”
岑不寿须臾有些失神,唇角微动却没有回答。
沈枢继续道:“更何况,阁下上次欠在下的承诺还算数么?”
岑不寿挑了挑眉,开口问道:“什么承诺?”
沈枢听后有些怔愣,眉间有些冷意消融:“阁下与在下约定手谈一局便告知在下所有想知道的事。”
岑不寿眸中有些黯淡,笑了笑:“原来……下次是这样。”
沈枢听不甚明白:“阁下说什么?”
岑不寿缓缓勾起唇角,换了称呼:“无妨。沈公子想问什么?”
沈枢道:“阁下可知我非当世之人?”
“知道。”
“敢问阁下今为何年?”
岑不寿叹了口气:“元煦十年。”
“又为何日?”
“仲春与暮春之交——行清节。”
元煦十年行清节?!
元煦十年?!
沈枢心神大动,面色变幻莫测,早先因为病痛而苍白的脸色又显现出来:怎么回事?上次见面按照画上的时间还是元煦十六年,但是也不一定,可能……可能那画是一早便画好了的?可这……
岑不寿却不动声色地盯着他的右手手腕,话锋一转:“沈公子可还有想问的?”
沈枢将剑刃收回剑鞘,施了一礼,“暂无,在下冒犯了。”
岑不寿提着油罐,一边走近为几盏往生灯添上灯油,一边又回答道:“无妨,沈公子无需放在心上。”
岑不寿一步步向沈枢靠近,正想要为沈枢身后的往生灯添上灯油,沈枢往前踏了一步让出位置。岑不寿观察到他踏出的步伐,低垂下黑墨般的瞳孔,隐在烛影下的眸色染上一丝情绪,却又没有停顿良久,径直将所有该添上灯油的灯盏都添上灯油后才停下动作。
岑不寿突然开口道:“在下可否问沈公子一件事?”
“何事?”
“沈大人上次见到在下是什么时候?”
“上次见到阁下是在……”沈枢想了想又接着道:“是在福宁殿,阁下的一幅画上的落款是元煦十六年正月十七。”
岑不寿放下油罐施了一礼,又请他到偏殿:“多谢了。沈公子饮茶否?”
沈枢回了一礼,微微一笑:“然。”
偏殿客房的东西一应俱全,岑不寿掖了掖衣袍坐下,“沈公子请。”
二人在茶水氤氲中目光频频对视,沈枢有些尴尬地将目光移向茶炉。
偏殿内只余下岑不寿烹茶煮水以及两人一同饮茶的声音。
直至最后,岑不寿才开口关心道:“沈公子右手手腕处的旧疾还是切莫忌医。”
沈枢将右手藏至身后,却也想通了一事:“多谢关怀,此旧疾只得慢慢疗养,除了亲近之人并无旁人知晓。只不过在下还有一事想问——在下上次见到的是未来的你,对么?”
岑不寿避而不谈、语焉不详:“下次见面,沈公子会知道的。”
沈枢张了张口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是一阵天旋地转,回到了他原先借住的客房内。
岑不寿眼睁睁地看着沈枢从他面前消失,不由得苦笑一声,叹了口气,不知道在向谁回答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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