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末,沈枢带着两三个仆役驱着马车前往荀府。
荀府大门前,荀府管家带着荀府中的几个仆役昨日在沈府管家将拜帖递送交到荀府中给荀玹后得知荀玹的吩咐,早早地便在此处撑着伞等着沈枢等人的来访。
驱车赶路的仆役一扬马鞭,沈枢等人乘着马车慢悠悠地行至荀府门前,两三个仆役陆陆续续地下了马车。
荀府管家缓步走上前来行了个礼,“沈公子安好。”
沈枢错开仆役伸出的手掀袍跳下马车,又对着荀府管家打了声招呼回应道:“不必多礼。叨扰了,劳烦你带路。”
江南地区初冬时分的午后倒也不算太过寒冷,并没有像燕都城中那番大雪纷飞,只因是江南,这个时节飘着的只是几片点点微微的雪粒。而此时天空反而是在浩瀚的苍穹中布满几片灰云,几缕浅淡的日光乍现,突破厚重深沉的云层照在地上为这黯淡沉寂的冬日增添了几分温暖。
荀府管家应答了一句,然后挥了挥手让仆役们带着沈府的几个仆役将马车引至后院马厩处,安排好后毕恭毕敬地走在沈枢前面的半个身位处带路。
沈枢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开口询问道:“可否容许在下问一句,荀先生近日来可好?”
“主子近日来挺……挺好的。”
沈枢颔首低眉回答道:“那便好,多谢。”
几人在回廊中缓步行着,终于拐到了荀府后院的书房。
管家上前几步伸手敲了敲书房的门,“主子……”他的余光又分了几分给沈枢,只见沈枢朝他淡淡笑着微微颔首,他又接着说道:“沈公子来了。”
屋内的人沉默片刻,说话回应的声音又随着书房中淡淡的墨香和檀香席卷而来,语气中并无半分悲喜,只是比七年前又多了、带着几分沧桑和病气,“含章,进来吧。”
沈枢屏退了众人,手中的动作微颤着却又不失坚定地独自打开门,他垂下眼眸,却敛不去心中说不清道不明的惶恐不安,“先生!我以为先生……”
我以为……我以为先生不会认我这个学生了。
沈枢在京师苦撑着、苦熬着这么些年,终于在相隔将近十年的年岁见到比起当年苍老瘦削而又亦师亦父的老师时,心中千万分情绪终于掩盖不住。
荀玹手握书卷,瘦削的身子倚坐在椅子上,淡淡开口道:“嗯。来了?”
二人倒是一同开口。
沈枢惊喜着施了一礼:“先生!”
荀玹抬了抬手,缓声道:“含章,我煮了些茶水你要不要尝尝?”
沈枢听后收回平举作揖的双手,默不作声地点了点头。
荀玹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提起桌上茶炉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水,将其中的一杯递给沈枢,又默默地给沈枢指了个靠近他的位置,“坐下饮茶吧。”
沈枢敛起衣袖伸出双手郑重接过,又按照荀玹指着的位置坐下,慢慢地饮着杯中的茶水,“多谢先生。”
荀玹将茶盏捧至唇边啜饮了一口,“含章这几年过得如何?”
“回先生的话,挺好的。”沈枢又呷了一口茶仔细地感受着茶水的甘涩,面色不显,却一笔带过荀玹的问题,随即又转移话题,评价起茶盏中的茶水:“不过,先生还是如同当年那般喜欢入口较为苦涩的茶水啊。”
荀玹笑而转移话题,将茶盏顺手搁置在桌上,却又就着沈枢的话往下询问着沈枢的评价:“嗯,你觉得这茶水滋味跟以前的相比如何?”
沈枢握着茶杯,手指指尖在茶杯上暗暗摩挲半晌,平复了起伏明显的心情,才淡淡笑着回应荀玹道:“喝起来是比之前的要苦涩些。”
荀玹点了点头,看着沈枢沉默片刻后莫名其妙地回了一句:“时机不对。”
用来泡茶的沸水时机不对。
亦或是……现在的时机不对,现在的某些事情时机不对。
沈枢眉头轻蹙却又转瞬即逝,他微微颔首也不否认,轻笑着说了声:“先生说的是。”
师生之间的许多话、许多言语在多年的情分和默契当中也无须说得太过清楚。
沈枢继续问道:“那先生呢?先生这几年过得如何?”
“什……”荀玹旋即反应过来,重新组织了语言,沉吟道:“自然是好的。江南风景宜人,气候适宜,并没有那么多烦心事,宜居适合养桑垂钓,怎么能不好呢?”
“说起来——”沈枢将方才放在手边的桌上的包袱递交给荀玹,平淡解释道:“我出京之前,曾去拜访过林先生,林先生让学生将这包袱亲手交与先生。”
荀玹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他……可还有再说些什么吗?”
“林先生让学生转述一句话,便是先生看了包袱里的东西,自然是会懂得林先生的意思的。”
“无妨。”荀玹将包袱放在手上,隐蔽地掂量掂量了手中包袱的重量,然后又将它放置于手边的桌上,“含章的棋艺应当日益渐长了吧?可有兴趣与我手谈一局?”
沈枢拢袖,“先生所愿,不敢辞也。”
荀玹站起身往矮榻处走去,唤上沈枢跟着他,“既如此,便过来吧。”
矮榻上放置着一张小桌,而这张小桌上,却又放置着一个大小恰到好处的棋盘。沈枢的书房中器皿的布局倒是与荀玹书房中的大差不差,但在个人的喜好布置下,却又有不一样的风采和特色。
二人在矮榻上落座后,荀玹将两盒棋奁推至沈枢面前,其中意味不必多言。
沈枢分别掀开两个棋奁的盖子,先行选择了执白子,“先生请。”
荀玹将盛放着黑子的棋奁挪至手边,从中拿出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沈枢也执起白子落下。
两人在下棋的过程中,不仅手中的棋子来回交锋,甚至在其中一言一语的来回交谈着。
荀玹淡淡开口:“据说皇上近日来下发遴选良家女子的圣旨了?”
沈枢看着棋盘上的局势,落下一子,“是。”
荀玹的手中摩挲着一枚黑子,念叨着林文睢和祝庚,只不过最后却又话锋一转:“我印象中文睢年纪也不小了,与皇上也挺合衬的。他们两个啊,当年与你们一同读书习文时,文睢就一直护着他……只不过文睢这性子入宫,对她而言着实不是个好去处……”
沈枢微微颔首,淡淡开口道:“这正是我想与先生说的,林师妹主动要求入宫。”
荀玹动作一顿,多使了几分气力捏住了指间的棋子,又将棋子落下,神色郑重,“她认真的?!林玵竟也同意了?!”
沈枢轻叹了一口气,顺着棋局上的棋路接着落子:“先生也知道,林师妹打小主意就正,虽然性子温柔,可骨子里的执拗坚定……她决定了的事情莫说是我了,便连林先生也拉不回来。”
荀玹有些怔愣,旋即又多了几分释然,但语气中不免有些紧张:“这倒也是。只不过她这孩子真的是……唉……又何必如此呢?”
沈枢又继续道:“不过先生也无须担忧,此事我与奚仪会安排打点好的。”
荀玹感叹道:“只是文睢这一入宫了,位分什么的,不止看在皇上与她的情分上,看在她身后的林氏一族,她的位分也只会高低不了。”
沈枢“嗯”了一声,“按照宫内传来的消息和奚仪的意思,皇上是想立后了。”
“立后?!此事当真?!”
“十有**错不了了。”
荀玹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
不知不觉间棋局已经到了最后,棋盘上局势驽张,却又只需一子便可将整个局势逆转,得到不一样的结果。
沈枢放下探入白子棋奁中的手,轻笑一声,“先生的意思,学生明白了。”
人生如棋,一步三算。眼瞧着陷入死局的棋子未必没有生的出路,于危机慌乱之中折边脱困很重要,寻找到生门也很重要。只是这生的出路、这生门陡然附上去是否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亦或是故意让自己陷入死局,引诱他人入局,在最初构筑缺少剑意和拥有一定缺陷的无形之剑,在他人自以为胜券在握、得意忘形之时力挽狂澜、一扭乾坤,于他人忽略之处落下一子一气呵成地连成剑刃,注入剑意,形成利落的剑锋,最后利刃出鞘,生生搅断敌方所链接的生路,斩杀他人于无形之中也未可知。
荀玹语气淡淡:“我在教导你的棋艺曾让你背过严德甫的《玄玄集》,其中序言的内容你可还记得?”
沈枢点点头,将序言的内容背出声来:“……夫棋之制也,有天地方圆之像,有阴阳动静之理,有星辰分布之序,有风雷变化之机,有春秋生杀之权,有山河表里之势。此道之升降,人事之盛衰,莫不寓是。……”
惟达者为能,守之以仁,行之以义,秩之以礼,明之以智,夫乌可以寻常他艺忽之哉!
荀玹将此段的后半段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抬眸看着沈枢,眸中复杂的情绪汹涌流动,“含章,你切莫忘了,切莫忘了。”
切莫忘了——“守之以仁,行之以义,秩之以礼,明之以智”这十六个字。
沈枢拱袖,“先生今日的提点,学生谨记在心。”
荀玹将情绪隐去,笑着转移了话题:“说起来,我今日还想给你介绍一个人。”
沈枢语气戏谑:“是什么人,能够得到先生这般赏识?”
荀玹抬手落下最后一个黑子,抬眸一字一句说道:“此人是故人。时间差不多了,人也该到了。”
荀玹话音刚落,荀府管家便在门外向荀玹禀告:“主子,您邀请的那位公子到了。”
荀玹笑了笑,“行,让他进来吧。”
门外的人闻言轻轻推门而入,又转身阖上房门,然后轻声缓步行至矮榻处向荀玹行礼,“见过先生。”
荀玹抬了抬手道,“不必多礼。今日让你前来是为了让你见见故人,怀衿与含章应当七年未见了吧?”
褚君延抬起因施礼而略微前倾的身子,脸上露出一抹不知名的微笑,“是,是许久未见了。”
沈枢怔愣半晌才开口道:“褚……褚君延?”
褚君延伸手揭下粘在脸上所制作的人皮面具,“是我。”
“天师?”
褚君延耐心地回应道:“也是我。”
荀玹倏尔从矮榻上站起身往门外走去,“你们先叙叙旧,我先回寝房中休憩了。”
二人倒是一道行礼开口:“学生恭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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