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枢的眉头微微拧起,盯着褚君延半晌才开口询问道:“你这么多年都在北黎?”
“是。”
二人在矮榻上坐下,门外的管家听从荀玹的吩咐让一个仆役送进来一壶热水、一壶清茶,以及几个茶杯,然后默默退下。
沈枢眸光微颤:“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三年前?还是五年前?你回来后为何不联系燕都城中的人?又为何不回去?”
褚君延轻轻地摇了摇头,“北黎国内的情况复杂,不比大胤国中简单。我一年中最多也只不过能够在江南停留一两个月罢了。”
沈枢略微迟疑的问道:“那你……你这是掩盖了原本的容貌混入北黎?还当了天师?”
褚君延缓缓地回应道:“的确如此。当年我从战场上逃出来时脸上的各种血迹刀痕把容貌掩盖住了,那时我又在北黎境内只能一边治疗调理身体,一边探查北黎内部的境况。
后来,我的身体好得差不多了,便混进大王子府中当了幕僚,因为替他处理了几次他父王派下来的事情,他就把我举荐给他父王。
又因为我是大胤中人,他们在权衡利弊之下便只能得个天师这种说不上好说不上坏的职务,前几年权利不大接触不到什么重要机密。”
褚君延顿了顿又接着说道:“但是尽管如此,北黎内部这几年来也并不是很太平,情况同样也是不容乐观。他们亟需一场对外的战役来掩盖住北黎境内的问题,这一场战役跟西疆、羌狄或者燕戎,甚至大胤都有可能。”
“那你送到燕都的那封信?”
褚君延微微颔首,“话不相瞒,让人送这封信就是为了让你——你们注意到。”
“那你在信中所写的‘罪在当下,斩草除根’这八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沈含章,你可……可不是像是会问这么蠢的问题的人。这几个字我就算不提,你心里明白的也清楚的。不是吗?”
沈枢长睫微颤,避而不谈,转而淡淡开口询问道:“那奚仪呢?”
“什……什么?他啊……”
沈枢手指指尖在桌上轻点着,缓缓地勾勒出一个字,指尖一扫似乎又将它随意抹去,薄唇轻启:“你活着回来又不让他知道,你心里究竟……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就舍得?就舍得这么对他?”
褚君延抬起眼眸,叹了一口气,长眉紧蹙,眉目低垂间,容色如同黑白画风浓郁的水墨画。他喉间发出一声不知名的笑声,沉寂的目光稀释出淡淡的笑意,似是自嘲又似是不得不割舍。
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想?
他也想问问自己还能怎么想?
舍不得又如何?
舍不得又能怎样?
褚君延的心脏像是被破土而出的藤蔓紧紧缠缚住,时日愈久,心中迸发出来的思念愈是勒得他喘不过气来,七情六欲交杂盘绕在他的胸口,仿佛是溺水的人在水中挣扎着窒息的感觉。
而后他将心中的一系列情感不动声色的压下去,平复下心情,眉眼间却带着几分寒凉的残忍,他却佯装轻松的回应道:“含章,我不应该成为他被困在那段过往时间里的枷锁。他应该拥有福禄双全,前程光明的一生,而不应该跟我在暗无天日的黑暗中苟延残喘地苟且。只有这层枷锁殆尽,方得心之自由,也方能浴血重生。因此,我没有理由去见他,我也不能去见他,也……不敢去见他。就让他当我已经死了吧。更何况——我与他,”是没有结果的。
褚君延抬起眼眸看向沈枢,他眼白中的红丝显示出他的内心并不像他的表面那般平静。
沈枢洞察人心的本事足够强,褚君延的心中也足够清醒。
沈枢和他都知道,都清楚。
褚君延和奚仪,他们二人之间无论是在七年前,亦或是现在,甚至是在将来,他们都是没有结果的。
世人的流言蜚语过于沉重了,二人能够在世人眼中得到挚友的评价已经是一件幸事了,又怎么敢奢求太多?
沈枢淡淡地转移了话题,率先移开目光。发问的言语中的前一句带着询问,后一句却带着七八分肯定:“不说这个了,你下一步的打算如何?你既然选择来见我了,你就不仅仅只是想要见见故人吧?”
褚君延笑吟吟道:“你说的不错,我的确——另有所谋。不过,你让沈刃回燕都了,这苏州府中可就只剩下一个……”
沈枢拎起茶壶不慌不忙地倒了两杯茶水,一杯轻放手边,一杯递给褚君延,轻笑着说道:“嗯。我清楚松鹄的本事,他一人在苏州府中这么多年问题不大。而且让他来搅混这池水,才有意义……不把苏州府中的水搅混怎么能够捉到其中最大的鱼呢?”
“那北黎和凉州呢?你让谁过去了?”
沈枢抿了口茶,漫不经心地回答道:“穆怀偃。”
“穆……”褚君延瞳孔微缩:“穆怀偃?你认真的?”
沈枢眼底蕴含着笑意,似笑非笑让人难以分辨虚实,执起棋奁中的一枚白子落在棋盘上,结束棋盘上的残局。他信誓旦旦的反问褚君延道:“我何时——又何曾没有认真过?难道说你不信?”
褚君延摩挲着茶杯,又抿了一口茶水,而后将茶杯轻放在桌上,“你这个局真够大的。不过——你难道就能确定他们会按照你的棋路走?会按照你的棋局这么走下去?如果……”
“怀衿,这件事情没有如果,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我都迈出了第一步,那么你和我便都回不了头了。你应该清楚这个道理。皇上也知道这一战迟早会打,只不过是时机成不成熟、谁先动手起兵的问题罢了。”沈枢的目光从褚君延的身上转移落在棋盘上,一字一顿的回答道:“呵,不过这可就由不得他们了,他们上不上场也由不得他们。这戏,无论好坏,只要一上台一开场可就停不下来了。这棋局也是一样,一旦落子了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一朝差错,满盘皆落索。”
褚君延并不说出自己的图谋,沈枢也不加以过问。只见褚君延默默地又伸手提起茶壶,替自己斟了一杯清茶,而后执起茶杯,缓缓地轻声道:“那便祝我们皆能得偿所愿了。”
沈枢随意地将手边的茶杯拿起,漫不经心的与褚君延执起的茶杯轻轻碰了一下,低眉浅笑,笑意却不及眼底,却又答得自信从容:“那是自然。”不然布下这个局还有什么意思?
沈枢将茶杯放在桌上,下了矮榻,站起身子,“既如此,那我便先走一步了。”
褚君延将茶水一口抿尽,“好。”
沈枢头也不回的步向屋门,最后他的头略微倾侧,却也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你自珍重。”他便打开屋门朝书房外边走去。
“嗯,你也是。”褚君延点了点头,也起身步出书房,跟沈枢离开前一般去与管家给荀玹留了口信告辞。
而在燕都城中,穿着一身带着浓厚血腥味、且沾染上的血迹已然凝固的玄色夜行衣的沈刃刚从密道步入信平侯府时,便恰巧被樊封碰上了。
樊封碰到浑身沾满血腥味、面上的眼角等几处也带着细微伤口的沈刃时,樊封脸上的神色平淡毫不意外,提着灯只询问了一句:“平安回来了便好,你身上的伤不妨事吧?”
沈刃的脸色比寻常时惨白了些许,他稳了稳心神,调息了一番内力,轻轻地摇了摇头否认声音有些颤抖却又不失坚定:“不碍事。”
樊封上下扫了他几眼,没有发现异样,便说道:“先去竹轩院崔先生那儿再说吧。”
樊封挥了挥手让几个仆役分别前往沈澜的院子以及府医的厢房中传递消息,而后便亲自将他带到竹轩院崔杼的书房处。
风起雪涌,沈刃与樊封一路踏着青石板阶的曲廊走来,一路步入竹轩院,他们的身上都沾上了不少雪粒,浸透衣裳。
崔杼倒是披着狼皮大裘,带着暖手的袖套,袖套之中的手上捂着个汤婆子。他领着几个仆役亲自前来迎接,给他们送上披风,又递了热茶,伸出手来招了招手让几个仆役领着他们前往寝室更换衣裳。
他的身子忽而不可抑制地瑟缩了一下,似是冬日里脖颈处落入雪花时温热和寒冷碰撞的一颤。而他的神色之中也没见到几分张皇,淡淡开口安排道:“事情先放放,你们先去寝室更换衣裳,然后再来书房找我。”
二人一道行礼:“是。”
樊封与沈刃二人在各自的寝室中将湿透了的衣裳鞋袜都更换好后,樊封的速度一向来比较快,而沈刃则是脱下被雪粒和血迹浸润的夜行衣,用房内常备着的绷带和金疮药一声不吭、习以为常地简单给自己处理一下身上的伤口便套上衣裳、拿起沈枢托付予他的信笺和玉佩,同樊封一起前往书房。
在崔杼的书房中,暖炉只有银炭在缓缓燃着,崔杼从不爱焚香,冬日里也只是从库房中支取了银炭用来保暖。
沈刃将怀中藏着的信笺和玉佩呈给崔杼,“先生,属下幸不辱命。”
崔杼伸手将信笺和白鹤纹样的玉佩接过,“辛苦你了。”
沈刃见状,行礼告退:“既如此,属下便先行告退。”
崔杼抬了抬手,“去吧。”
崔杼将玉佩和交予沈澜以及祝庚二人的信笺一同放置于手边的桌上,随即他又将那封余下送给樊封的信笺递交予樊封后,才开口询问道:“如何?信中可交代了何事?”
樊封将信封拆开来,仔细翻阅着,而后眉头紧锁,将信纸交给崔杼后,郑重地行礼道:“先生,恐怕是……要动手了。还请先生守好信平侯府。”
崔杼攥着信纸的手不停颤抖着,不禁打了个寒颤,却又努力平复心境,“樊封,你先起来。我自然会守好信平侯府的,此事你无须担心。”
樊封闻言站起,“谢先生。”
“不必。”崔杼拿起信纸,仔细查看着,终于长长的叹了一口气,似是释怀似是一切终于要发生的安然,他的头部微侧,看着桌上的两封信笺,做出了选择:“樊封,将……将桌上的这两封信笺和玉佩送……送出去吧。”
樊封将信笺和玉佩拿起,又向崔杼行了一礼:“先生,属下告退。”
崔杼总是看得最透的那一个:“子旭,我在这里预祝你们旗开得胜。”
樊封无言半晌,又行了一礼,往书房外走去。
崔杼说完这句话后便瘫坐在椅子上,像是屋外的寒风直灌而入,刺骨非凡。而后他才缓缓回过神来,压下喉咙里即将咳嗽的痒意,看着早已被樊封打开又阖上的屋门,将目光投向屋内的暖炉。
燕都城中的冬,燕都城中的寒风,与凉州的并无半分差别,甚至还要更加凛冽刺骨。
鹤园中饲养着的几只白鹤依风高歌。
崔杼忽而想起沈策曾经与他说过的话:“子行,风声鹤唳也好,鹤鸣九皋也罢,你我众人能做到的,不过是宁心静神,不可心神大乱罢了。”
崔杼压低声音不由得笑叹一声。
只不过是,被划破喉咙的白鹤终于要奋力长鸣于沼泽边。物是,人非;风起,鹤唳;鹤鸣于,九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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