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封抵达沈澜的院子时,沈澜正坐在院子里石亭处的石椅上发呆。
沈澜披着大裘,抬眸望向樊封,抬手请他,“樊大哥,在这府中只有几个亲近点的人,不必多礼,快过来坐吧。”
沈澜抬手从子母钟之中取出新的茶杯,随即又用手边的工具将茶壶提起,动作敏捷、稳稳当当地斟了一杯七分满的茶汤。
沈澜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裘,问道:“樊大哥找我有什么事情么?是否有什么事情需要我相助?”
樊封依言坐下后,面上踌躇着不知道该如何开口,递上信笺后又终于下定了决心说道:“小姐,苏州府中来了信,是主子让人送来的。”
沈澜伸手接过信笺后,看了看樊封的神色,不由得轻笑一声:“我猜到了,樊大哥。这世上也只有我阿兄的事情能让樊大哥你这般为难。”
沈澜右手手指指尖轻挑,把信封撕开,用右手将当中的信纸抽取出来,心中莫名的有些不安。她仔细查阅信笺的内容后,手中微颤着攥着信纸,倏尔低低的长叹一声,又无声地苦笑,悄无声息地抬手拭去了右眼眼角处的一滴泪,“一个个的还真是……还真是先斩后奏了,此时来告诉我又有何用?来告诉我又有——又有什么用呢?”
“阿澜,你阿兄选择不告诉你,这也是……他的思量……”樊封默默啜饮了一口茶水,呵出一口白气,手中摩挲着茶杯,眼神却望向了庭中的景致,一瞬缄默,不再多言。
沈澜淡淡开口问道,语气从平淡到逐渐激烈又逐渐变得迷茫:“那他的思量是什么呢?是为了我好么?樊大哥,我知道你们的担心而不告诉我,可是你们不告诉我我更伤心,就好像我在沈家在信平侯府中跟所有人都隔了一层壁障。
在外人看来,我是沈家的大小姐,是信平侯沈氏家主的妹妹,是永平郡主,可是我跟你们所有人都好像隔了一层不知名的壁障一般,隔着一层摸不透看不破的壁障。”
她在心里默默补充道:跟阿兄也是,跟祝庚和林文睢也是。
樊封听后却摇了摇头表示否认,将目光挪回来,神情严肃:“阿澜,你这话着实过了。这府中所有人都认你是沈枢的妹妹,无关其他,你始终只是他的妹妹,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妹妹。你离开燕都闯荡江湖多年,有些事情,我们委实不知该如何对你讲起。但是,我们……我们终究是希望你能够幸福安康、平安喜乐的。”
沈澜闭上眼长睫微颤,手中紧紧地攥着信纸,“樊大哥,我明白的。我并非不能理解阿兄的苦心,我只是心里……心里有些难受罢了。”
樊封暗暗的叹了口气,而后倒是并不常见的多安慰了沈澜几句,语气平淡得像是在与人讨论天气的情况一般,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这几句话安慰的不止是沈澜,心里隐约安慰的也是他自己,“阿澜,一切只需向前看向前行,无论如何,即使风雨如晦,也莫要回头了。大家都只能向前看向前行了,我们……无论如何都不要回头了,我们也都回不了头了。”
为了一场别离,为了一个结局,我们都不要回头了,也都——也都回不了头了。
沈澜睁开眼眸,攥着信纸的手上松了几分力,声音微颤着,嘴唇翕动:“好,我知道了。多谢你了,樊大哥。”
“阿澜,你的脚步不要停留了,千万——千万不要停下来了,往前看往前走。这是……这是我作为师兄对你最后的劝告。”樊封将茶水一口抿尽,搁下茶杯后站起身行了一礼,“话已至此,我便先告退了。”
“我……我知道了。”沈澜微微颔首,唇角扯出一抹淡淡的不知名的微笑,语气却平淡寂落:“还请樊大哥自便。”
樊封行了一礼退下,一步步走出院子的同时,还无声而又苍白的苦笑了一声,他的呼吸沉重了些许,喉中一阵苦涩翻涌作祟。他的头略微轻侧却又不敢回头去直视沈澜面上的神色,淡淡的瞥一眼甚至都会灼热了他的眼睛和他的心脏,他只能也只敢抬眸望向天际。
会好的,会好的。一切都会结束的。
他在心里说。
可他又在心里反问着:这又算什么事呢?这又算怎么回事呢?
沈枢自幼便擅长谋算,所思索过后决定踏下的每一步都要尽可能的计算事情的准确,尽可能的算计人心,他总是喜欢一击即中、一招毙命、一战定乾坤,以最少的牺牲去换取最大的得获、最大的利益。只是……只是殊不知他如此算计人心,真的不会有所疏漏错误么?
他可能知道,但是依旧执拗而不回头的走下去了。
可这么算计自己亲人的人心而后进行补偿,如此这般当真……真的还得清么?如此所为,真的不会后悔么?
这无休止的纷争啊,这一切的一切,这该死的一切,究竟什么时候能够有个结果呢?究竟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
沈澜将手中的信纸蹂躏了良久,定定的看着被揉皱的纸张,旋即又将它放在桌上伸出手来仔细抚平。直至信纸被整理得略微平整后,她才扯出一抹僵硬苍白的笑,闭上眼睑下垂眸子。她吸了吸鼻子,眼皮一眨,直直的在信纸上落下一滴清泪,模糊了信纸中几行字的墨迹。她将信纸重新折好塞回信封,又将整封信稳妥的藏在身上。
沈澜站起身抬了抬手,唤了几个仆役过来,声音闷闷的:“你们将此处收掇一下吧。你们都不必跟着,我自己一个人走走。”
沈澜伸手拢了拢身上披着的大裘,从石亭中走出步行在廊腰缦回的回廊中。
沈澜一步一步慢慢的走着,走到回廊深处时,她站在一棵梅花树的荫蔽之下,抬头看到一棵高大的梅花树,直耸入云端,梅花在枝头摇曳轻晃,暗香浮动,她在树下荫蔽之中雪光光影朦胧间惊鸿一瞥,瞥见一朵初绽的红花黄蕊。
沈澜伸手抚向枝干,又收回手隐入衣袖之中,握住衣袖之中的软短剑,反手弹出剑刃,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接住剑柄,随即踩上前方的石阶行云流水的将那一朵初绽的红花黄蕊所在的那一段树枝以及其他几枝开着红梅的树枝干脆利落的斩下来。
沈澜一手轻拿轻抱着梅花枝,一手紧握着剑柄,她将剑柄插回衣袖之中的剑鞘当中。
梅花树梢枝头的红花黄蕊纷纷洒洒的落在盖着一层白雪的地上,似是顷刻之间下了一场红雨,又似是一泊血泪。
沈澜轻抱着几枝梅花枝轻轻的转过身,言语中带着几分坚定以及几分笑意:“你来了。”
晏无萧用熏过草药戴着散出几分药香的白绫蒙着眼睛,执着铜炉,缓缓从步廊的另一处走来,步履坚定地走向被梅花树荫蔽和冬日午后几缕暖阳之下的沈澜。
“是,我来了。”
沈澜吸了吸鼻子,脸上却露出笑意,眼底却蕴含着泪光,声音却掩饰得非常好:“我有点儿想吃梅花糕了,不知道红梅做出来的梅花糕跟林姐姐用白梅做出来的梅花糕的味道有何不同?不如我们去试试看吧,你觉着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晏无萧眼底含着笑意点了点头,“既如此,我们便去这院子里的庖厨吧。”
沈澜抬眸望向他平淡无奇的神色,口中缓缓吐出一字:“好。”
二人并肩一步一履缓步走着行着,沈澜轻抱着梅花枝,晏无萧执着铜炉。
晏无萧淡淡开口问道:“我听闻林姑娘即将入宫了?”
“是,我前几日去林府了。”沈澜点了点头。
她的思绪却回到了前几日,她拿着林文睢着人送来的拜帖去拜访林府。
林文睢正捧着一书卷典籍坐在书房的矮榻上,半个身子靠着矮桌,静静默读默诵着。
逐溪引着沈澜步入书房后,行了一礼:“姑娘,沈姑娘来了。”
林文睢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书卷搁放在桌上,撑起身子下了矮榻,“来了。”
林文睢款步前去轻轻地挑开帘子,“阿清,你来了。”
沈澜回答道:“是,林姐姐刚从嘉福寺中小住回来么?”
林文睢应了一声“嗯”,便抬了抬手让逐溪退下,她径直往前走了几步,拉住沈澜的手,“阿清,进去再谈吧。”
书房之中弥漫着书卷墨香和草药清香,红泥小火炉上壶具中的水正被煮沸“咕嘟咕嘟”的冒泡。
雪日寒凉,屋内灯火却葳蕤温暖。
沈澜抬手回握住林文睢的手,跟着她往内室走,“林姐姐是真的想好了么?”
林文睢淡淡开口道:“对,我想好了。”
二人分别在矮榻上的两边坐下,林文睢缓缓的给沈澜倒了一盏药茶,递给她,“尝尝看,这壶茶水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沈澜伸手接过,垂眸问道:“万一……败了,林姐姐……”
林文睢屈起手指轻敲着沈澜的额头,敛去沈澜一脸的忧愁,“阿清,不要这般愁眉苦脸的。你应当相信祝师兄和诸位师兄师姐同门才是,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沈澜问着她,又同时在问着自己,“可若是真的……你当如何呢?你们当如何呢?”
林文睢摩挲着茶杯半晌,才露出一抹毫不勉强的笑意,说出似是回应又仿佛没有回答的话:“是成或败,那是命数。至于我,我还是我,而我们还是我们。”
林文睢轻叹一声,旋即劝她道:“阿清,你不要被困缚在原处了。一切有缘法,应作如是观。”
沈澜啜饮了一口茶水,便拿出一个漆盒递给林文睢,“好,这是我赠予林姐姐的贺礼。”
林文睢伸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头赫然躺着一对孔雀铜灯,林文睢将它小心收好搁放在桌上。而后她淡淡笑着答谢道:“阿清有心了。”
话题被二人的有意忽略而轻轻揭过,两人谈论了一个多时辰的史书典籍后,沈澜便向林文睢告辞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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