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雪化

“这孩子刚到家...”老瓦西里耶夫吭哧吭哧喘气,放下一大捆木柴,在毛巾上擦擦手,喜悦地拉住儿子的衣服往前拽:“来呀列昂尼得,见过乌尔里希老爷。”

“叫我同志,伊万,”老乌尔里希端起瓷盘,咖啡的浓香袅袅飘满室内:“劳工最光荣。”

“列昂尼得.伊万诺维奇.瓦西里耶夫,”仿佛松枝被雪折断,寒气沉沉压来:“家父说您找我有事。”老人啜了口咖啡,终于移开挡住视线的报纸。

“你是列昂尼得...”老人急忙戴上单片眼镜,不敢相信眼前的是仆人的儿子,他看看老瓦西里耶夫,伐木工正嘿嘿笑着,用搭在肩上的毛巾蹭手背的污渍,他又看看列昂尼得,呵,瞧这孩子的模样举止,史诗怎么说?“太阳赐予他美貌,风暴赐予他力量”,哪有一丝一毫他父亲的影子?变天了,寒门中竟能出王贵,这世道轮回变化如此。

少年站得笔直,几乎触到门框,军帽托在臂弯中,挺拔若青松,冷硬如岩石:“您有什么需要我效劳?”

“咳咳,没错,没错...”老人不自在地挪了挪:“请坐,孩子,我希望你给我女儿补补课。”

“我们同病相怜,伊万,我夫人就留给我这么一个孩子,”老乌尔里希的怜爱之情溢于言表:“我宠坏她了。” “您又偷偷说我坏话,”米兰娜的脸被炉火照得红扑扑的,一把掀开天鹅绒窗帘,从窗台上跳下,踩着皮鞋噔噔噔跑上前:“我再也不理您了。” “别生气呀米兰娜,”老乌尔里希放下报纸,殷切地伸着脖子:“爸爸以为你在房间复习功课呢。”

“哼,”米兰娜的嘴依然噘得高高的,两条光滑的粗辫子搭在胸前,她牵起列昂尼得的大衣下摆,像只引人情不自禁追逐的蝴蝶,轻盈地闪进房间:“您跟我来。”

“我认识您,您的班主任教完您后又教我,我知道您的算术好极了,”她一关上门就搂住他的脖子,柔声恳求:“可您习以为常的题目会撑破我的脑瓜,我不想进大学,想在文工团当一名舞蹈家。”

他们离得如此近,近得他能听见她睫毛的眨动。“您帮帮忙吧,”她仰起头,金色的双眸热切地望着他:“帮我直接解开那些讨厌的数学题,别理我爸爸了,我没有撒谎,我可以跳舞给您看。”

触到她温暖明亮眼神的刹那,少年因脆弱敏感的自尊竖起的尖刺温顺地垂下,怔怔地坐在原地,紧张地在大衣上攥出一道又一道褶皱。

“我跳得好吗?”她双臂环抱过头顶,腰肢不盈一握,一朵生来纯净优美的雪花,天真地撒娇:“您夸夸我呀。” “您跳得...好极了。”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如山谷手风琴的回响,手肘却不由自主发颤,碰到了杯盏。意识到自己干的蠢行,列昂尼得面色一白。

“您没烫着吧?”米兰娜同样惊慌失措:“您不能这样回去,会冻坏的,我得去告诉爸爸。”

“下人房被强拆了,”老人很是为难,看向窗外,原来属于乌尔里希家的麦田已经变成了集体农庄:“伊万回去了,让那孩子在厨房对付一晚上吧。” “您真狠心,他是客人,怎么能让他谁厨房呢?”她还指望他帮她完成数学作业呢!

米兰娜熄了灯,轻手轻脚爬上床,蹬住暖烘烘的热水袋,借着积雪反射的月光,她看见少年一声不吭地蜷缩在她房间的角落,像只生怕引起主人注意的大狗,毛毯根本盖不住他一米九的身躯。“列昂尼得?”担心被父亲听见,她悄声唤他,掀开鹅绒被的一角:“您想上来吗?这里暖和。”

......

他们恋爱后,有一次他们一起读《白鲸》,她问他是否看过海,他摇摇头,替她翻到下一页,那个在旁人眼中冷淡高傲的军官,在她面前总难掩自卑之色,她笑着亲了亲他,对他说等他们结婚,就带他去看海。

去年春天,跋山涉水,他终于看到了海,不过是没有她的海。

此前,他只领教过敌人装甲部队的威力,并未将敌人的步兵放在眼里。尤其是克里木一役初期,苏联制霸海峡,利用舰队源源不断前调新锐部队,己方兵力与敌方对比达2:1,但他还是失败了。

帕尔帕奇地峡太窄,刻赤半岛两面被汪洋环抱,兵力难以侧向展开,敌人却能往往利用较少的兵力出奇制胜,且在空军、炮兵的出色协同下切断了红军的补给线。没有补给...没有补给,弹尽粮绝,再多的人数只是令战争更惨烈罢了。

等中校率精疲力竭突出重围的残兵撤至濒海时,面对政委,他羞惭得无言以对。

政委四下瞧了瞧,部队两手空空,为了急行军,重型武器被丢弃在了半道上。

“我...您...”, 中校张了张口,政委眨眨眼,抓住他的手:“不必说了,您还活着,从英勇战斗中幸存,这就够了。您在名单上,我专程来接您的。”

“战争的核心是人,”米哈伊尔语重心长:“人类历史上,还没有比战争更壮丽恢弘的景象,像月球的背面,至暗而神秘...您想想,这么多人,截然不同的面孔,形形色色的身份,成千上万具肉身,成千上万个心魂,在同一时刻,抱着一个念头,甘愿为同一个理想献身,那就是为祖国和人类的解放事业而斗争...”

“只要有你们,我亲爱的达瓦里氏,红旗不会倒下,莫斯科不会陷落。你们就是卫城。”他深信以列昂尼得为代表的这一代年轻人,他们是苏维埃的卫士,也是敌人最好的学生,付出血的代价,经历战火的洗礼,他们会迅速成长,成为最优秀的指挥官。

曙光降临,他从冲锋艇靠岸的陡崖俯瞰,终于看清了夜晚涉过的海。

与平原不同,没有轮廓的束缚,汪洋无边无际、恣肆延展。孤独袭击了青年军官,他失去了触手可及的胜利,失去了枕边的爱人,失去了家乡。头顶传来轰炸机的尖啸,什么东西湿润了他的眼眶,被海风带走,同白茫茫飘飞的雪一起,汇入咸涩的波浪。

...我在,哭吗?他木然地想。一朵浪花重重撞碎在岩石上,海危险而平静,粼粼波光下是蛰伏的暗礁,如这片单调、荒凉的土地,隐藏着敌人梦寐以求的石油和脉矿。也就在当时,他想起了另一件年少往事。

一个夏夜,他寄住在舒伦堡家。“不点灯?” “带你透口气,”舒伦堡举杯:“躺着,列昂尼得,不在莱茵河畔看一次星星你会后悔的。”

“我可没钱每个地方都点上灯,”舒伦堡撇撇嘴:“这栋古堡是祖父留给我的,1918年后我家就破产了,要不是那个犹太房地产商价压得太狠,我早卖了它搬到市区舒舒服服住了。”他依然保留幼年娇生惯养的无忧无虑,说完顽皮地吐舌头扮了个鬼脸:“你家住哪儿?说不定哪天我回去俄国。”

“天,这是人住的房子?还不如猪圈...”意识到失言,舒伦堡慌慌张张把后半句话往下咽:“我错了,你别生气...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少年收起照片,照片上,一座黏土搭成的小屋坐落在山脚,前方,除了一根电线杆,只有延伸的荒原:“成为预备军官后,我会在城区分到一所房子。” “为房子参军?”舒伦堡坐起来,看向好友野性难驯的绿眸:“你歌唱得好听,手风琴拉得催人泪下,你该去学音乐,列昂尼得。”

“音乐不会让我成为大人物。”列昂尼得很少敞开心扉,他仰起头,将伏特加一饮而尽,盯着闪耀的星河。

舒伦堡觑了一心出人头地的同伴好一会儿:“大人物要付出很高的代价。”

“长官,德尔维上校春天会再次发起进攻的,对吗?”一个士兵问,到了这个时候,他竟奇迹般毫发未伤,紧紧抱着一张黑黄相间的皮毛。

...春天!这个词舒伦堡太久没有听见了,草木竞发,冰雪融化,每一缕阳光都闪烁着自由、温暖与新生。多么遥远,多少士兵能在呼啸的风中,在断壁残垣下,弹尽粮绝的绝境中等来故国的春天!这只部队曾英勇顽抗,流血、饥饿、寒冷折断了他们的翅膀,窒息了他们的歌唱。

舒伦堡闭上眼,看见了白布下的小伤员湛蓝的眼,属于奥地利最美的湖泊,被斯大林格勒的雪淹没。能抱怨什么?难道敌人不是在浴血奋战,不是在守卫家乡?炮火沉静后,双方都以人的面目,长眠在同一片大地上。

“空军今天送来了七十吨补给,”司令疲乏不堪,指了指地图:“敌人向罗斯托夫突击,已经夺占莫罗索夫斯基和塔琴斯卡亚机场。”

“我们的日最低补给标准为四百吨,”参谋长冥思苦想:“现在只剩下皮托姆尼克和古姆拉克机场...”

“德尔维上校被解职了,”司令示意下属看新发来的电报:“原因是他为解救第六集团军在梅什科瓦河停留时间过长,陆军总司令部命令他立即后撤,支援下奇尔河,防止罗斯托夫被突破。”

“我昨天请求派数百人飞入合围圈,他们说,没有这个必要了。” “没有这个必要...”参谋长不明白似的重复:“没有这个必要。”

“合围圈中还有九万人。” “是啊,是啊,阿图尔,一开始是三十万。”

“下达我的命令,加快速度送出伤员…进来,”保卢斯抬头:“我想见的不是你,少尉,是舒伦堡少校。”

“大将先生,”艾伯特冷静地报告:“长官刚刚自杀了。”

“什么?!舒伦堡他...” “懦夫行为,如果是费因茨...”参谋长不甘心地念叨。“闭嘴,”司令头一次如此粗暴,沉默片刻,他朝向少尉:“恭喜你,孩子,我已是元帅,你被晋升为上尉了。”

他把最后一枚铁十字勋章别在了年轻人的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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