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囚禁

“元帅自杀后我们怎么办?”费恩来来回回走动,一阵阵打寒颤:“霍特将军手上有不少苏联俘虏,或许俄国人会愿意谈判。”

“你是我在冰天雪地见到最精神的生物,费恩,交换俘虏只限于休战。”艾伯特睁开眼,他讨厌墙外渗进来的雪水,木头阴暗潮湿的气味:“谁说保卢斯会自杀?” “他可是元帅!”费恩固执己见:“德意志还没有被俘虏的元帅,艾伯特。” “那我还是上尉呢,中士。” “抱歉,艾伯特。”费恩挠了挠头,始终想不起上次洗头是什么时候:“被俘后,我就把你晋升的事忘了。”

——无所谓,再过一阵子,其他人也会忘的。艾伯特想,一个勤务兵拖着脚步走过来,有气无力报告,没有敬礼:“开饭了,上尉。”艾伯特脱下大衣走出去,已经围上去的人见了他,纷纷让出一条道。

艾伯特暗叫不妙,看守换成了一个胡子拉碴,长着酒糟鼻的中年男人,不是原来那个丰满年轻,总是笑眯眯的金发姑娘,从他跛的姿态艾伯特推测对方脊柱受过伤。应该是前线换下的老兵。

看守叽咕了几下,络腮胡间的嘴唇异常小巧红润,与这张粗糙的脸极不相称,他问了几句什么,语气不善,上下打量艾伯特,试图找到一枚肩章或别的什么。

最明智的做法是不与对方搭话。再说他也听不懂俄语。艾伯特屈下膝,让自己比对方更低,像一只缩着脖子的寒鸦,蹲在一根光秃秃的树枝上,安静地等待。看守并不急于揭开桶盖,先用铁勺敲了敲桶身,所有人望眼欲穿,从排在最前头的艾伯特到队伍末端最后一人,全都用饥饿而卑微的眼神望着他,嘴里因听见敲击声条件反射分泌出唾液,像一只只脏兮兮的狗摇尾乞怜。

看守笑了笑,揭开锅盖,扇了两下,让烂土豆的气息飘出去,然后大声咳嗽,啐了一大口浓痰在桶里,再用饭勺搅了搅拌匀。

没有人敢反抗。所有人鸦雀无声。他拍了拍腰间的托卡列夫手枪,恶作剧般给艾伯特打了满满一碗,看艾伯特吃下一口后才挥挥手放行。艾伯特慢慢走开,长舒一口气,他早准备好至少挨一个耳光。他听说隔壁战俘营的厨子发现一些士兵懂俄语后,要他们先一起揍指挥官才分食物,下手最重的能得半根烟,那名作战勇敢,总是身先士卒中尉很快伤重去世了。

他算走运,一口痰不会致命,战壕里的随便一粒老鼠屎都能滋生更多细菌。何况看得再开些,他最多喝进了这口痰的百分之一。他还年轻,尽管饥寒交迫,不时被拳打脚踢,他的伤也总是以惊人的速度痊愈,无论如何,人不该在二十三岁的年纪死去。

要是他死了呢?好像也行。他没有良心上的重负。他的父母习惯了举行孩子的葬礼。艾伯特是一个大家庭中的第七个孩子,一直穿别人的旧衣服,自己照顾自己。他的两个哥哥一战中死在法国,一个姐姐死于梅毒,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死于饥馑。但他还有三个活着的兄弟姊妹。得知他的死讯,他的母亲会掉几滴眼泪,走进厨房,默默削当天晚餐的土豆。父亲会叹口气,像往常一样去搪瓷厂上班,只是可能会忘记在邮局旁边的报刊停下买报纸。穷人比富人更善于面对死亡和分离。他们生下来就正视人生残酷的真相,不必透过一层温情的面纱。

艾伯特是那种人——那种审时度势,认清现实的聪明人,既不野心勃勃,也不逆来顺受,没什么梦想。他对生活不抱任何幻想,所以适应枯燥无味的军旅生涯,平静地进食,平静地训练,平静地服从命令,平静地上床就寝。“人究竟为什么活着?”弗兰茨深沉地说,因为枕头下的裸模杂志被没收化身为哲学家:“你来说,艾伯特——” “…不知道,大家都活着。”

他嚼了嚼,咽下完全白味的土豆,要是他死了,最伤心的大概是弗兰茨跟雅里。他们本来约好回去后在一家咖啡店碰面,雅里说那里的豆子不错,香气浓郁,产自乞力马扎罗三千英尺以上的地区,弗兰茨每次都想顺走圆桌上的安东尼斯蝴蝶标本,但那名女招待就像后背上长了眼睛。他不无遗憾地说换做他的长官肯定有办法,但艾伯特雅里从没见过那名神出鬼没的上校,情报局的神话。

“上尉。”有人在轻声叫他,一个动弹不得的伤员。他躺在木板上,多日滴米未进,老鼠啃去了他的大脚趾,积雪几乎将他头顶薄薄的帐篷布压垮。艾伯特把剩下的汤和攒下的半片黑面包留下了。

每个人都有活着的理由,他的也平平无奇。问题不是每个人都有活下来的运气。现在,艾伯特比敌人包围圈收紧时更看不清自己的命运。

“请脱衣服,我来为您换药,亲爱的达瓦里氏。”娜塔莎脱下白大褂,露出里头紧身的高领毛衣,这是她最新的衣服,鲜艳的红色正配她漂亮的金发,可惜,眼前的军官视若无睹,没有丝毫留意或称赞。

即便他不通人性…不近人情,仍俘获了几乎所有姑娘的芳心,如一朵惹人垂涎的玫瑰,开在荒芜的荆棘之地。她磨磨蹭蹭换药,包扎,趁机在他腰间摸了几把,列昂尼得低下头,贝加尔湖般的眼眸透出困惑,几次欲言又止。

沉迷美色的娜塔莎脚下一滑,惊叫一声,下意识抓住了离她最近的东西…他的乃子。“抓紧时间,达瓦里氏,”中校不冷不热开口:“我还有工作。”

“笑什么?” “没什么,长官…嗝。”安德烈笑得直打嗝。“我不是让你帮我打听一个德**官吗?” “打听了啊,”安德烈手一摊:“死了。” “…什么时候?” “第六集团军投降前。” “尸体?” “他**了,因为第六集团军明明有燃料,保卢斯元帅却不愿下令突围,他同时顶着上下级的压力,”死里逃生多次的安德烈不以为稀奇:“这是常有的事,长官。他们的参谋长还对此破口大骂。”

“自杀?舒伦堡?”列昂尼得喃喃自语,第一次在一道难题前败下阵来,人不是数学,人性可能永远无解:“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我是您的副官!”“…但你很吵。”?什么叫吵?他那是有活力!安德烈不知为何想起艾伯特,顺嘴问了句:“剩下的俘虏怎么办,长官?” “那归政委负责,”中校漠不关心:“我得到的消息是下周送他们去西伯利亚劳动,直到停战。”

一声微弱的猫叫。办公桌下,贴靠列昂尼得脚边的笼子里有一只黑猫。它瘦得几乎脱形,晕晕乎乎站起,像一根被踩断的电线。“它看起来快死了,长官,要不…”安德烈轻轻踢了踢笼子,弯查看。

仿佛触发了某种弹簧装置,方才奄奄一息的黑猫尾尖动了动,转身猛扑到铁笼上,后背高拱,前爪闪电般伸出,狠狠一挠。

安德烈瘫坐在地,他差点被抓瞎,要不是列昂尼得及时挡下。中校阴沉着脸,一声不吭,手背鲜血直流。“放了它吧,长官。它肯定会逃跑的。” “可惜,安德烈,我就喜欢野性难驯的宠物。”

“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费恩问。艾伯特生无可恋: “梦见我是只兔子,除了吃草什么都不用做,结果醒来在战俘营。” 现在他有了梦想,下辈子做只兔子。“有人找你,上尉。”一个年轻士兵走了过来,眼神有些奇怪。

“你说什么,长官被袭胸???” “嘘,小声点,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那个护士一把抓住了长官的…喂,艾伯特!”安德烈打了个哈欠:“奇怪,你不是叫这个名字吗,难道我记错了?喂,少尉!”

“这次他可没有枪对着我了,”他洋洋得意地对瓦连京说,喝了口掺伏特加的姜茶,转头对着铁丝网,大发慈悲的模样有如上帝:“过来,少尉,我给你带了点好东西。”

艾伯特看向他,他怀里的包裹看起来沉甸甸的,油脂浸透了报纸。更要命的是还有一股新鲜的黄油巧克力的气息。

死寂的人群开始骚动,看守朝空中开了一枪,枪声惊飞了冷杉树上黑压压的鸟群。人们议论纷纷,军犬嘹亮地吠叫。“他会讲德语。”“他是谁?” “一个俄国人为什么会认识我们的上尉?” “怪不得上尉支持投降,大家在这儿挨饿,他倒有人照应…”

“你跟他什么关系,上尉?”传话的年轻士兵低头看了一会儿地面,抬起眼,心平气和地问。人们又变得鸦雀无声,一只只脑袋齐刷刷转向艾伯特,等待他回答。

一双双眼窝深陷,饿得发绿的眼睛。狼的眼睛。这些人不是狗,是狼,哪怕被逼到绝境。最令他不寒而栗的是,费恩也这样看着他。“不认识,”艾伯特一动不动:“谁知道呢,或许他碰巧听过我的名字,拿我们寻开心。”

费恩挤出人群,走到他身边,跟他站在一起。

“我们相信你,上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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