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元终于缓出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今天的课是上不成了,柳元坐了片刻之后才似是脱力一般慢慢起身,他向外走去,不太情愿地扣响隔壁屋子的门。
“门没关,进来吧。”
柳元推开门,只见黄应恒随意地坐在桌上,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酒壶。不大的空间里弥漫着酒气,柳元不可避免地微微皱眉,他尽量用商量的语气说话:“我......”
“你有空吗?今天上午的课你来替我讲吧。”
黄应恒笑笑,像是没有听懂他在说什么,脸颊微微泛红:“你让我这样去给学生上课?这酒......你能替我喝完?”
柳元没接话,他转身走了出去,黄应恒还在他身后嘟嘟囔囔说着什么,但他没有回头。
直到下学了,玉志斋中的学生都无人来管。
这样的吵闹让秦随愈有些始料未及。但按常理来说,本不该如此才对,这些学生议论的源头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把火给点着了?秦随愈一头雾水,他猜不出来,倒是柳宵的举动让他觉得有些反常。
何卢青叹气:“王保长刚死,他们就都在讨论下一个保长是谁。”
“是谁?”秦随愈问。
何卢青并没有直接回答:“你别看大家都是学生,但他们对自己村里发生的大小事都很关心,大人还没决定好的事小孩们先吵个没完。”
秦随愈觉得何卢青说的在理,若不是有些事他不知情,选保长的事他必然也插得上一嘴,但细细一想秦随愈又觉得没意思了:“这事跟咱们还是没什么关系。”
何卢青反驳:“当然有关系了。”
“你知道现在最好的人选是谁吗?就是柳学究啊。他虽然只是三举人之一,但其他两个举人都到外地当官去了,柳学究只要想当,这保长的位置定然就是他的了。”
一说到这里,何卢青撇撇嘴:“要是柳学究真当上了保长,柳宵的尾巴还不得翘到头顶去了,他叔叔还没当上呢他就敢旷课。”
秦随愈半开玩笑地说道:“你这么留意他啊?”
何卢青急忙辩驳:“谁留意他了?他从私塾里消失了才好呢。”
“那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会消失。”
阴冷仿佛带着寒风的声音从何卢青身后传来,竟一丝温度也没有。何卢青转身,柳宵像是没看见他似的直接向前走去,柳文柳越也避开了何卢青跟在柳宵身后。
正在私塾门前高谈阔论的何毅并不知道危险正在向他逼近,他仗着自己是何保玉的孙子知晓一些内情,故而对着两三个懵懂的学生进行游说:“保长之位定然是何家村的人来当,你们不知道——”
突然间,何毅只感觉到了一道阴狠的目光,紧接着他就被人抓住衣领,那力道似是要把他拎起来。
“下次要是再被我听到你说什么保长之类的,你就可以躺在家休息几天了。”
何毅不敢看柳宵的眼睛,声音发颤:“我不说了,我下次绝对不说了......”
柳宵本欲就此放开手,柳元的声音却在不远处传来——
“小宵。”
柳宵转头看向柳元,眼神冷得不近人情。他猛地一把将何毅推在地上转身就走。柳元连忙快步跟了上去。
何卢青与秦随愈在一旁看了许久,直到几个身影都已经远得不可见时,他们这才发现地上还有个人。
何卢青连忙上前将何毅扶起,何毅吃疼地揉着腰脸色不大好看,他看到秦随愈之后脸色又变了变。
何毅扶着何卢青的胳膊站稳了,说了一句“有你在就没好事。”便硬撑着走开了。
何卢青愣了愣,什么玩意儿?
秦随愈解释道:“他刚才是在跟我说话。”
秦随愈不想多说,只道:“快回家吧,人都走光了。”
四周的确没有多少人了,何卢青压下心中疑虑,跟着秦随愈走出了大门。
一处农家小院,四周树丛掩映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院子四周筑起了高高的土墙。房舍占地面积不算很大,院门口向外延伸出一条窄窄的石子小路,小路时隐时现上面铺满了枯黄的树叶,其尽头便隐秘在树丛中。若不照着小路行走,待穿过一片树林之后便可看见一处陡坡,陡坡之下亦有一条路,与石子小路隐秘相接,轻易看不出来。
村长何保玉像是打了鸡血似的,他不顾自家婆娘的好意劝阻执意要爬上这陡坡,虽然他已然年迈,但是大事当头,无论如何他也要去搏一搏才行。何保玉在山脚下转悠了半天,凭着记忆回想起小路的入口,他拨开一片树丛后便钻身进去了。
沿着小路往前走,何保玉在高大的树木间穿行,又往前走一段视野便豁然开朗,一处屋舍出现在他眼前,何保玉加快脚步,竟差点崴了脚。但他顾不得许多。
树叶飘落,小院中传出轻微的声响。何保玉轻轻叩门,唯恐惊扰了什么似的。
院门打开,一位面容俊秀看上去岁数不大的男子立于门内,手里拿着还未编好的竹篮。
“玉大伯?”
男子看到何保玉后有些吃惊,忙侧身让行:“快请进。”
不大的堂中,一切都与普通的农家房舍无异。就在男子给何保玉倒茶之际,离堂中不远的房间里传出了女人的声音。
“亮宽,谁来了?”
何亮宽,何保玉的堂侄儿。
“是玉大伯。”
听到回答后,女人没有再说话,屋子里安静得像是无人居住一般。只听得见倒水的声音。何亮宽把杯子放在何保玉身旁的茶几上,又打量了何保玉一番笑道:“大伯身体日益康健了。”
何亮宽根本想不到,何保玉为了爬上这山坡到底费了多大气力。
何保玉喝了一口水:“你别装糊涂,我为什么来你自然是知道的。”
何亮宽只是一笑,并未接话。何保玉到底按捺不住,率先开口道:“先前同你说的让你去衙门户房当个文职小官,你觉得跟官府的人打交道太麻烦,这也没什么要紧的。”
何保玉只挑重要的话讲了,什么“那官职你知道我费了多大的劲才让人松了口”之类的话他压根不提,何亮宽自是心知肚明。何保玉又喝了一口水才继续道:“现在还有一个,保长,保长与官府的人是不用一块待着了,又有银钱可以拿......”
何保玉抬眼瞅了瞅何亮宽的脸色,问:“你意下如何?”
何亮宽的神色并未变化太多,甚至可以说是波澜不惊:“我觉得我还年轻,或许老了之后可以考虑一二。”
何保玉听出了何亮宽的言外之意,连忙辩驳:“谁说保长只能上了年纪之后才能当?我们槐越县可没这规矩。再说,柳家村的那个举人比你还年轻,那柳顺庆不照样在劝他?”
“在王保长之前,便已是柳家村人占了风头,这次说什么也该轮到我们村了。你读书不比旁人少,若你应下,我也该为你争取一二,就算豁出这条老命——”
“大伯,你还是另请他人吧。”
“你怎么跟你爹一个样儿?”何保玉有些着急,想当年,若不是何保玉的堂兄百般推诿,这村长必然不是由何保玉来当了。
“你读这么多年书到底为了什么?白占着秀才的名号,不当官,学究也不想任,就待在这个小山头上,你图什么呢你。”
何亮宽也不恼,静静地道:“图个清静。”
一个血气方刚的男子,怎么活得像个老人似的?何保玉觉得,自己都比何亮宽活得有人气儿。何保玉摇摇头:“罢了,既然你不愿我也不好勉强。”
“怎么不见国器和阿兰?”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之后,何保玉问道。
阿兰是何保玉的堂侄媳妇,村中曾有传言说阿兰是何亮宽从山里捡回来的,何保玉花费了一番功夫才把那些闲话平息了下去。而最令何保玉欣慰人的便是何国器了,私塾里有哪个学究不是对何国器赞不绝口的?依何保玉来看,何国器就是继承了何亮宽的优点才会如此。
“阿兰教他练字呢。”
何保玉欣慰点头,一下学回来就练字,果真是好样的。
一说起媳妇和儿子,何亮宽的脸上又多了几分笑意,他望向屋外,日头正大:“此时已是正午,大伯留下来用饭吧?”
何保玉并未拒绝,点头答应。要让他这把老骨头现在下山去,可真是撑不住了。况且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坐一会儿也是好的。
何亮宽起身去灶房把半个时辰前就炒好的饭菜摆放在桌上,阿兰在房里听见动静,领着何国器走了出来。
四人围坐一桌,气氛融洽。
何国器不太爱说话,阿兰从头到尾也没说几句。何亮宽与何保玉倒是说了不少话。何保玉说起村里的事便头头是道,又说自己的孙子把何国器当榜样,何国器并未有所表示,好似何保玉口中夸赞的人并不是自己。
在这座农家小院中已经许久未吃过这样热闹的一顿饭了,周围的树丛似也沾上了一丝欢悦,慢悠悠地随着微风摇摆着。
饭后,何保玉又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他看着何亮宽把桌上的碗筷餐盘都熟练地收拾好,端去灶房里洗了。何保玉惊了,他还从未看到有男子做这样的事,连忙走过去问道:“这些事平常都是你干的?”
何亮宽抬头瞧了何保玉一眼,好似何保玉才是那个不正常的人一般:“嗯。”
“那阿兰呢?”
“我让她歇着。”
何保玉逼迫自己接受了这样的事实。
临走时,何保玉语重心长地对何亮宽道:“国器是好样的,你要好好教导他。可别让他像你当年那般,好好的前程都......”
何保玉忍住了没往下说,他轻轻地笑了:“有生之年,我只盼着咱们村也能出个举人,让柳家村的那帮人看看什么样的人才配当举人。”
说完,何保玉转身要走。
“大伯。”何亮宽向前一步。
“保长的位置你别争,听侄儿一句劝,能避多远就避多远。官府十年前的那场剿匪......”
何保玉身形一僵。
“王保长死得蹊跷,保长之位非官府要员不可轻易置喙。若我猜得没错,这必然会引得各方势力争相斗法......”
说罢,何亮宽叹了叹气。他的声音很轻,但说出的话却仍在何保玉的脑海中回荡。
下山之后,路过秦随愈家时,何保玉脚步稍缓,但他只从墙外瞧了几眼,便下定决心直接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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