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 4 章:乡音暖:刘姥姥探残园

“姥姥?您咋来了?这么大的雪,您怎么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带着惊讶,刘姥姥回头一看,是荣府的小厮小茗,之前她来府里时,小茗总爱笑着给她递茶,还跟她唠乡下的事,说喜欢吃她带的枣糕,说比府里的点心还好吃。可如今的小茗,穿着打补丁的棉袄,袖口磨得发亮,露出里面的棉絮,棉絮都发黄了,冻得瑟瑟发抖,双手缩在袖子里,手里拿着个破扫帚,扫帚头的芦苇杆断了大半,正在扫门口的雪,扫过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很快又被新雪盖了,白忙活一场。“俺听说府里遭了难,特意来看看,老亲家还好吗?” 刘姥姥赶紧上前,声音带着颤,往前凑了凑,想把布包往门里递,布包上的麻绳勒得她肩膀生疼,却顾不上揉,只想着快点把东西送进去。小茗叹了口气,往门里指了指,声音压得很低,怕被别人听见,左右看了看才说:“姥姥您小声点,府里现在乱得很!前儿个官兵来抄家,一脚踹开大门就往里冲,拿着刀,凶得很,下人们都吓得躲起来了,有的躲在柴房,有的躲在假山后面,大气都不敢喘。把府里值钱的东西都搬空了,连老太太的首饰盒都没放过,那可是太夫人传下来的宝贝,里面还有老夫人年轻时戴的金镯子,上面刻着‘福寿’二字,纯金的,亮得很,官兵硬抢过去,盒子都摔破了,首饰撒了一地,被他们踩在脚底下,看着心疼得很。下人们走的走,散的散,有的被官兵抓去问话,问不出啥就给放了,有的卷了点东西跑了,再也没回来,就剩咱几个老骨头守着,连口热饭都快吃不上了,厨房的米缸都见底了,柴火是捡的树枝,湿得很,很难点燃,煮锅水都要半天。”小茗说着,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块干硬的枣糕,枣糕上的枣泥都发黑了,硬得像石头,“这是老太太之前赏我的,我没舍得吃,一直藏在怀里,姥姥您拿着垫垫肚子,路上肯定饿了,这枣糕虽硬,好歹能填填肚子。” 刘姥姥推辞不过,接过枣糕,咬了一口,甜得发苦,硬得硌牙,差点把牙硌掉,却还是慢慢嚼着,咽了下去,想起之前在府里吃的藕粉糕,软糯香甜,是丫鬟用小银勺喂给她的,还问她 “姥姥好吃吗?不够再给您盛”,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老太太还好吗?宝玉少爷呢?宝二奶奶和小少爷呢?” 刘姥姥问,声音带着担忧,手紧紧攥着布包,指节都发白了。小茗眼圈红了,擦了擦眼泪,吸了吸鼻子说:“老太太一病不起,躺在屋里好多天了,水米都难进,就靠喝点药吊着,药也快没了,王夫人正发愁呢,到处托人找药,可这年头,药不好找,还贵得很;宝二爷在潇湘馆守着林姑娘的灵,谁劝都不出来,就坐在那里看着诗稿发呆,眼泪掉在纸上,把字都晕开了,有时候还对着诗稿说话,像疯了似的,说‘林妹妹,你别走’;二奶奶带着小少爷搬去了旧巷的小院,地方窄得很,连个正经的炕都没有,就铺了层稻草,听说日子过得挺难,连炭火都舍不得烧,小少爷的手都冻红了,肿得像馒头,哭着要糖吃都没有,二奶奶只能抱着他哭,哄他说‘等爹爹回来就有糖吃了,乖,别哭’。”

刘姥姥跟着小茗往里走,院子里的景象更让她揪心:青石板上的积雪没人扫,被踩得乱七八糟,有的地方结了冰,滑得能摔人,她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要扶着墙,手摸到墙上的朱漆,都已经剥落了,露出里面的木头,冻得冰凉,像摸在冰块上;回廊的木柱断了几根,用碗口粗的粗木临时顶着,粗木上绑着发黄的麻绳,有的地方磨断了几股,松散的线头在风里飘,像随时会倒,让人不敢靠近;往日里热闹的正厅,如今门窗紧闭,窗纸上破了好几个洞,用旧纸糊着,风一吹就 “哗啦啦” 响,像哭,听得人心里发毛;连廊下挂着的宫灯,都只剩光秃秃的灯架,积着厚厚的灰,灯穗早就没了踪影,只有几只麻雀在灯架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的,更显得院子冷清得可怕,连一点生气都没有,像座鬼宅。

经过穿堂时,她看见春燕端着个破瓦罐走过,瓦罐是豁了口的,边缘还沾着药渣,里面是黑乎乎的药汤,散发着苦味,闻着就让人皱眉,春燕的手冻得通红,指节上裂着小口,渗着血丝,用布条缠着,罐子晃了晃,药汤洒出来一点,溅在地上,很快凝成冰,像块黑玛瑙,在雪地里格外显眼。“春燕!” 刘姥姥喊了一声,春燕回头一看,认出是刘姥姥,赶紧跑过来,眼泪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哭腔:“姥姥您来了!您可算来了!老太太的药快没了,这是最后一点草药,还是王夫人托人从药铺赊来的,人家说再赊就不给了,得给钱才能拿药,可府里哪有钱啊!熬出来的汤苦得很,老太太喝不下,我刚才去给老太太送药,她只喝了一口就吐了,说‘苦,喝不下,拿走’,我看着都心疼,可又没办法,不喝药身子咋好啊!”

刘姥姥跟着春燕往贾母卧房走,经过大观园的方向时,远远看见潇湘馆的台阶上坐着个人,是宝玉。他穿着素白孝衣,孝衣上沾着雪,还有泥土,显得脏兮兮的,头发散乱,像野草似的,没梳没理,脸上也沾着灰,手里拿着本诗稿,低着头,一动不动,像尊石像,在雪地里格外显眼。风卷着雪落在他身上,他也浑然不觉,肩膀上积了薄薄一层雪,头发上也有雪,像个雪人,只有偶尔抬手擦眼泪的动作,能看出他还活着,不是石像。刘姥姥心里一酸,想过去劝劝,跟他说说话,让他别太伤心,却被春燕拉住:“姥姥别去,宝二爷谁都不理,上次我送粥去,他连看都没看一眼,粥都凉了,最后还是我端回来的,倒了可惜,我自己喝了。他就坐在那里,有时候对着诗稿笑,有时候对着诗稿哭,像魔怔了似的,谁跟他说话他都不听,您去了也没用,还会惹他生气。” 刘姥姥只能远远望着,心里念叨着 “可怜的孩子,林姑娘走了,他心里苦啊,可也不能这么作践自己啊”,跟着春燕继续往前走,脚步都变轻了,怕惊扰了宝玉,让他更伤心。

贾母的卧房冷得像冰窖,窗户纸破了好几处,用旧布糊着,布上打满了补丁,颜色深浅不一,像块拼布,风一吹就 “哗啦啦” 响,把桌上的药碗都吹得轻轻晃,药汁都快洒出来了,看着让人揪心。桌子上还放着个破了口的瓷盘,里面是几块干硬的糕点,早就没了香味,硬得能砸死人,是之前府里剩下的,没人吃,就一直放着。刘姥姥一进门,就看见贾母躺在床上,盖着好几层被子,最上面的是云锦被,上面绣着凤凰穿牡丹的图案,可金线都褪了色,像蒙了层灰,还沾着褐色的药渍,显得单薄又破旧,被子的边角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棉絮都发黄了,结成了团,没有一点暖意。贾母的肩膀微微发抖,像在寒风里瑟缩,脸色惨白得像纸,没有半点血色,嘴唇干裂起皮,头发散在枕头上,花白得刺眼,连往日里梳得整齐的发髻都散了,几缕碎发贴在脸上,沾着冷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冰凉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王夫人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凳子腿松了,用红绳绑着,绳结都磨得发毛,坐上去都怕摔了,她穿着半旧的素色棉袄,袖口磨得发亮,像涂了层油,没有一点光泽,手里攥着块半旧的帕子,不停地擦眼泪,眼眶肿得像核桃,眼下的青黑遮不住,像画了黑眼圈,鬓角的碎发沾着泪水,冻成了小冰珠,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看着格外憔悴,连往日里的端庄都没了,像老了好几岁。

“老亲家!” 刘姥姥快步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放下布包,生怕动静大了惊扰了贾母,然后轻轻握住贾母枯瘦的手。那手冰凉得像块冰,皮肤松弛得像老树皮,指节上的皱纹里还嵌着药渣,血管清晰地凸出来,像干枯的树枝,轻轻一捏都怕捏碎了,刘姥姥赶紧用自己的手紧紧捂住,哈着气暖着,热气在冰冷的手背上凝成水珠,她声音带着哭腔:“老亲家,俺来了,俺来陪你了!你别担心,有俺呢,俺给你带了好东西,能给你补补身子!”

贾母的眼睛动了动,缓缓睁开一条缝,眼珠转了转,看了半天,才认出是刘姥姥,嘴角微微动了动,声音细得像蚊子叫,要凑得极近才能听见,还带着气音:“是…… 是刘姥姥?你…… 你怎么来了?路…… 路不好走…… 这么冷的天…… 你咋…… 咋来了……”

“俺咋能不来呢!” 刘姥姥握着贾母的手更紧了些,掌心的温度一点点传过去,她能感觉到贾母的手微微颤了颤,像枯枝动了动,有了点微弱的反应,心里松了口气,“当年你待俺那么好,给俺果子吃,给俺银子花,还让俺住了好几天,俺这辈子都忘不了。记得上次来,你还让丫鬟给俺做藕粉糕,甜得很,俺还带了块给板儿,板儿说‘姥姥,这糕真好吃,比村里的枣糕还好吃,下次还能吃吗’;宝玉少爷还拉着板儿去看园子里的孔雀,孔雀开屏可好看了,五颜六色的,板儿回来念叨了好几天,说‘孔雀的羽毛像扇子,真漂亮,俺以后也要养一只’。如今你难了,俺就是走断腿,也得来看看你,不能让你一个人受苦。” 她从布包里掏出白面,用手捻了点,凑到贾母眼前,轻轻吹了吹,让她看清楚:“你看这面,多细,像雪似的,一点杂质都没有,俺给你煮粥喝,软和得很,你牙口不好,正合适,喝了粥身子就有劲儿了;还有腊肉,是镇上最好的五花肉,肥瘦相间,煮着吃香得很,你多少吃点,补补身子,别让自己饿着。” 她又掏出个小布包,里面是板儿画的 “乡下雪景图”,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房子、 trees 和雪人,雪人还戴着个破帽子,是板儿用红笔涂的,虽然画得不好,却透着童真,“这是板儿画的,他说让老祖宗看看乡下的雪,比京城的雪好看,还说等老祖宗好了,要带老祖宗去堆雪人,打雪仗,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

贾母的眼神亮了点,用微弱的力气摸了摸画,手指在雪人上停留了片刻,嘴角露出一丝浅浅的笑意,像寒冬里开了朵小小的花,在苍白的脸上格外显眼:“像…… 像苏州的雪…… 软…… 不扎脸……” 王夫人在旁边擦着眼泪说:“老太太年轻时在苏州住过,那时她还说,苏州的雪软,落在脸上不疼,像棉花似的,不像京城的雪,带着冰碴子,刮得脸疼。” 刘姥姥听了,赶紧说:“等开春了,俺带您去乡下看雪,乡下的雪落在麦地里,白茫茫的一片,好看得很!还有乡下的孩子,都爱在雪地里堆雪人、打雪仗,可热闹了,您看了肯定高兴,身子也能好得快些!”

正说着,春燕端着药进来了,瓦罐里的药汤黑乎乎的,散发着苦味,让人闻着就皱眉,春燕小心翼翼地端着,生怕洒了。贾母闻了闻,皱着眉不肯喝,头扭到一边,声音微弱地说:“苦…… 不喝…… 拿走……” 刘姥姥赶紧说:“老亲家,喝了药身子才能好,才能去乡下看雪,堆雪人啊!俺给你留了块枣糕,喝了药吃口甜的,就不苦了,你试试,啊?” 她掏出小茗给的枣糕,用手掰了一小块,小心地递到贾母嘴边,贾母犹豫了一下,看着刘姥姥期待的眼神,慢慢张开嘴,吃了下去,又喝了两口药,才又躺下,闭上眼睛,嘴角还带着点甜味,不像刚才那么抗拒了。

王夫人看着刘姥姥忙前忙后,心里踏实了些,拉着她的手说:“姥姥,真是谢谢你,这时候也就你肯来看看我们,要是没有你,我们真不知道该咋办了。府里现在难,连口热饭都快吃不上了,厨房的米缸都见底了,柴火是捡的树枝,煮药都得省着用,生怕柴火不够。宝玉他…… 他也不听话,不肯吃饭,劝也劝不动,我真不知道该咋办了,再这么下去,他身子该垮了。” 刘姥姥听了,从布包里掏出些铜钱,是她攒的私房钱,用布包了两层,包得严实,塞给王夫人:“俺就带了这点钱,您拿着买点米,买点柴火,别饿着老太太和孩子们,孩子们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能亏了。宝玉那边,俺下次来劝劝他,他听俺的话,俺跟他说说乡下的事,说说板儿,他肯定会吃饭的,您别担心。” 王夫人推辞不过,收下铜钱,眼泪掉了下来,声音带着哽咽:“姥姥,你这是…… 你也不容易,还拿这么多钱给我们,我们…… 我们都不知道该咋谢你了……”

“咱是亲家,就该互相帮衬,说啥谢不谢的!” 刘姥姥打断她,又跟春燕去厨房,帮着煮白面粥。厨房的灶台冷得像冰,摸上去能冻得人手发麻,锅碗瓢盆都蒙着层灰,好久没好好用过了,米缸里只剩一点糙米,还混着沙子,得淘好几遍才能煮。刘姥姥把带来的白面倒了一半进去,用破瓦罐煮着,又把腊肉切成小块,放在粥里一起煮,腊肉的香味很快飘了出来,勾得人直流口水,春燕忍不住咽了咽口水,眼睛都亮了。春燕在旁边添柴,柴火是捡的树枝,湿得很,很难点燃,刘姥姥教她把树枝劈细了,混着点干草,才勉强生起火,火很小,像个小火星,却能让人感觉到暖意,厨房里终于有了点生气。粥煮好时,已经是半下午了,香气飘满了厨房,还飘到了院子里,春燕忍不住想尝一口,刘姥姥盛了一碗,让春燕先喝,春燕推辞着,只喝了小半碗,说要留给贾母和宝玉,“宝二爷好几天没好好吃饭了,肯定饿坏了,这粥香,他肯定爱吃,说不定喝了粥就肯说话了。”

刘姥姥端着粥去贾母卧房,贾母喝了小半碗,精神好了些,能多说几句话了,问起乡下的事,刘姥姥就絮絮叨叨地说,说麦子长得多好,麦穗沉甸甸的,压得麦秆都弯了腰,风一吹像波浪;说板儿怎么在地里种萝卜,每天都去浇水,盼着萝卜长大,还说要给姥姥煮萝卜汤,说萝卜汤暖身子;说村里的老伙计怎么一起编竹筐,编好的竹筐能卖钱,给家里添点补贴,还能换点盐,换点针线;说村里的孩子怎么在雪地里玩耍,堆雪人、打雪仗,笑声能传老远,整个村子都热闹。贾母听着,嘴角一直带着笑意,眼睛也亮了些,不像刚才那么浑浊了,王夫人在旁边看着,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点,觉得日子还有盼头。

傍晚时,刘姥姥要走了,王夫人把自己唯一的一支银钗塞给她,银钗是素面的,没有花纹,却很光亮,是她年轻时陪嫁的,一直舍不得戴,“姥姥,这钗子不值钱,您拿着换点钱,路上用,别饿着自己,这么远的路,得买点东西吃。” 刘姥姥推辞不过,收下银钗,小心地放在贴身的衣袋里,又跟王夫人说:“俺下次来给您带乡下的野菜,还有板儿种的白菜,煮着吃甜得很,对身子好,还能败火。您也别太担心,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困难都是暂时的,只要咱们好好活着,就有希望。” 小茗送她到门口,偷偷塞给她一张纸条,上面是宝玉的诗稿,字迹潦草,还沾着泪痕,有的字都看不清了,“姥姥,这是宝二爷的诗稿,他不肯吃饭,您下次来劝劝他,就说俺求您的,俺实在不忍心看他这样下去,再这么作践自己,身子就垮了,老太太也会伤心的。” 刘姥姥接过纸条,小心地收好,放在贴身的衣袋里,跟小茗道别,慢慢消失在雪雾里,身影越来越小,最后看不见了。荣府的朱漆大门在吱呀声中缓缓闭合,门轴处结着的冰碴被挤压得簌簌作响。王夫人扶着褪色的铜门环,指尖触到冰凉的兽首,恍惚又见得当年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板儿攀着这门环嬉笑的模样。此刻她望着雪地里那道佝偻的身影渐行渐远,粗布裙摆扫过覆着薄冰的石阶,眼泪便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手中攥着的几枚铜钱早已被体温焐得发烫,铜绿与汗渍混着,在掌心压出细密的纹路 —— 这哪里只是钱,分明是刘姥姥变卖了家中最后两担新麦换来的心意,沉甸甸的分量里,藏着乡下婆子最朴实的牵挂。

小茗的竹扫帚扫过青石板,积雪裹着枯叶发出沙沙声响。寒风卷着雪粒子扑在他补丁摞补丁的棉袄上,却怎么也冻不透心口那团温热。箩筐里的白面还带着灶炕的余温,腊肉表皮凝着的油珠在天光下泛着琥珀色,恍惚间竟让他想起年夜饭时,老太太赏的那碗八宝饭。刘姥姥临走前塞给他的半块烤红薯,此刻还揣在怀里,隔着粗布传来的暖意,恰似她那句 “娃娃别怕,好日子在后头” 的叮嘱,在这萧索的寒冬里燃起一簇希望的火苗。

雪粒子簌簌落在刘姥姥褪色的粗布头巾上,顺着褶皱滚进脖颈。她拄着枣木拐杖在断壁残垣间寻路,杖头磕在覆雪的青砖上发出空洞回响。那脚印被新雪覆了半层,深一脚浅一脚地蜿蜒向前,每一步都要将陷进雪窝的木屐用力拔起,沾着冰碴的裙裾在寒风里簌簌发抖。

老人枯树皮般的手指反复摩挲着袖中那张写满字迹的粗麻纸,宝玉那歪斜的字迹仿佛还带着墨香。泛黄纸页上 “老神仙救命” 几个字被反复描摹,边缘起了毛边,恍惚能看见少年执笔时颤抖的指尖。想起病榻上形销骨立的少年,想起他攥着自己衣角唤 “老神仙” 时凹陷的眼窝里泛起的水光,刘姥姥浑浊的眼睛泛起水光,喉头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作孽哟,可怜见的......” 她颤巍巍地抬起袖口擦泪,却蹭落鬓角的雪粒。那白发上沾着的雪粒,倒像是插了满头素白的绒花。寒风突然卷着雪片灌进领口,冻得她打了个激灵,忙将打满补丁的棉袄又紧了紧。可胸腔里翻涌的热意却怎么也吹不散,那是初见宝玉时,少年往她怀里塞桂花糕的温度,是诗会时姑娘们为她戴满头花的热闹,是这座园子曾经给过她的所有暖意。

远处山坳里的炊烟袅袅升起,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染开淡淡黄晕。刘姥姥扶着歪斜的朱漆廊柱喘匀了气,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际。深吸一口气,踩着积雪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向着村子的方向走去。脚下的雪突然塌了个坑,她踉跄着扶住半截残碑,碑上 “沁芳” 二字早已斑驳。恍惚间又看见那年大观园里,姑娘少爷们笑闹着往她手里塞点心,王熙凤变着法子逗她开心......

老人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衣襟内袋,粗布缝的夹层里,那张皱巴巴的药方被体温焐得发烫。风卷着残荷枯叶扑簌簌掠过荒芜的回廊,惊起她鬓角几缕白发,在灰蒙蒙的天光里飘成几丝凌乱的雪。

"等着,等着......" 沙哑的呢喃裹着晨雾,在空荡荡的庭院里撞出细碎的回响。刘姥姥佝偻着背倚住褪色的朱漆廊柱,指节叩在冰凉的石柱上,恍若当年叩响大观园雕花木门的声响。那日丫头们银铃般的笑闹、姑娘们簪花的鬓影、宝玉递来的梅花茶盏,此刻都化作喉头酸涩的硬块。

她深深吸气,将衣襟又捂紧三分,粗粝的掌心隔着布料抚过药方上歪斜的字迹。后园井台边熬药的陶锅还在冒烟,药香混着腐叶气息,在这深秋的残园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脚下青砖缝里钻出的野蒿扎着布鞋,却扎不疼她铁了心的念头 —— 就像那年在缀锦楼摔碎珍贵的成窑杯,姑娘少爷们反而怕吓着她;就像宝玉央她讲乡下故事,听得两眼发亮;就像临走时众人塞满她包袱的绸缎点心......

如今园子荒得不成样子,朱墙剥落得露出里头斑驳的青砖,像是被岁月啃噬得千疮百孔的老骨头。曾经波光粼粼的池塘早已见底,干裂的池底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几片枯黄的荷叶蜷缩在角落,像是被遗弃的残旗。刘姥姥拄着枣木拐杖,颤巍巍地迈过横七竖八的断枝,每走一步,鞋底都会碾碎满地的碎瓷,发出细碎的脆响,仿佛在诉说着往日的繁华。

她布满皱纹的眼角泛起泪花,眼前浮现出往日园子里热闹的景象:姑娘们嬉笑玩耍的身影,丫头们忙碌穿梭的脚步,还有宝玉温润如玉的笑容。可如今,只剩下空荡荡的亭台楼阁,在寒风中发出呜咽。她记得每个丫头蜷在冷炕上咳嗽的模样,那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也记得宝玉留下的那块通灵玉,心心念念想着一定要打听出它如今在谁手里。

老人伸手摸向腰间,解下缠着的蓝布钱袋。钱袋被岁月磨得发旧,边缘都起了毛边,可她始终将它护得好好的。打开钱袋,里面的铜钱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这声音对她来说,就像是最动听的歌谣。为了这些钱,她走了三十里山路,把家里最肥的老母鸡和新收的糯米都拿去换了。她紧紧攥着钱袋,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转身对着爬满枯藤的太湖石发誓:"哪怕踏遍十里八乡求医问药,哪怕散尽积攒的养老钱,也要把这园子最后的血脉护住。" 说完,她又回头望了望破败的园子,布鞋底再次碾过满地碎瓷,坚定地迈出了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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