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的视线在高阳和田妧之间来回逡巡。
见高阳坐立不安,短短几十秒钟里面,多次欲盖弥彰地抬手摸脖子,装作不经意抬起头用一双清澈但憨气的眼神瞥一眼对面讲的眉飞色舞的田妧。
然后在她察觉之前又极快地收回目光。
在那目光里,老头子只品出了两个字——痴迷。
高阳的全部注意力都在田妧身上,并未察觉到主位有道视线直直朝他而来,他也并未注意不知不觉间有滚烫的温度迅速从小麦色的耳廓扩散到脖子,定睛过去,一片通红······
一清二楚地被老人尽收眼底。
胡正新也是从这个年纪过来的,哪能看不出这小子在想什么。
老头微微凹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鹰隼眼,默不作声地沉思起来,浑浊的眼**动流转,折射出一道锐利而精明的光。
田妧嘴甜的不像话,最懂说什么惹老人开心,把话讲到心坎里,哄得姚励华乐的嘴都合不拢。
老年人牙口不好,米饭蒸煮地软而趴烂,容易咀嚼吞咽,更像是稀饭。平时做饭一概如此,高阳来了有一段时间,早已适应,但田妧不是。
她来的突然,姚励华没有准备,怕田妧吃不惯,谁知还没等她出声问,田妧已经就着那碗稀饭狼吞虎咽起来,用行动证明了她的担心是多余的。
姚励华一颗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踏实地落了地,往田妧的碗里夹了一筷子又一筷子菜,堆的老高,田妧吃的还没她添的速度快,到最后实在吃不下了她才鼓着腮帮子央求姚励华。
饭菜挤的一张小嘴不剩丝毫缝隙,口齿不清,一双亮晶晶的圆眼如清透的琉璃,此刻盛满不可置信,活像一只发了腮的小猫幽怨地乞求主人,把胡正新和高阳笑的够呛。
饭桌上一片欢声笑语,大门敞着,门外路过几个扛着锄头回家的村民,惊讶往常清净到没有一丝动静的卫生院今日怎么这般热闹,那个严肃古板院长竟也有慈蔼随和的一面。
*
深秋的夜晚,连风里都翻卷着干燥的冷意,窗户半掩着,风声狂猎有力地闯入室内,拍打着窗扉重重敲打窗棂,扬起洁白透彻的轻纱,宛若翩翩起舞的舞者,随着韵律变幻舞姿。
床上的男人被这股风笼罩着,整个人陷入一种思维停滞的混沌中。左边嘴角一抹淤青,在他白皙的脸容上格外刺眼。额前的黑发微湿垂落,微微遮住眉眼,睡梦中的表情都皱着,舒展不开。浅唇翕动,平放在腹部的手掌遽然紧攥,好似有什么正在离他远去,要去奋力抓住那珍贵的东西。
缝隙漏进来些许外边的光,落了满地,洒了他一身,就那样躺着,镀上一层古铜色的漆光,媲美杰出雕塑家手下的佳作。
他听到有人唤他:“阿恒···阿恒···”
又轻又缓,悠远地飘过来,蒙着一层雾霭,并听不太真切。
半醒半睡间,有敲击的声音正中耳畔,捶打他朦胧而糊涂的神智,失重感牵扯着身上每一条神经,一下将他从梦境中拖拽出来。
温净恒迷迷瞪瞪睁了睁眼,外边的天色已然擦黑,他坐起来支起一条腿,胸口的伤口隐隐泛疼,血迹晕开的面积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大,被绷带吸附之后汇成淡粉色,湿哒哒地贴着皮肤,并不太舒适。
脑子像断了发条的钟,脑海里的画面仍定格在梦境的最后一帧,有个稚嫩而惨烈的哭喊声在耳蜗里循环重播,带着摇摇欲坠的不堪重负,几乎要将他撕碎。
那个敲击声还在继续,温净恒掀开被子从床上下来,打开房门,他这次长了记性,率先低头看了一眼,那只叫木耳的蓝猫没有跟巡逻的交警一样蹲踞在他门边。
厅堂里黑漆漆的,他朝餐桌走了几步,突觉脚下有些湿滑,水渍淌了一大块区域,,还没有干透月光爬进来,映得闪闪发亮。
眼前蓦然浮现她误以为是他把碗打碎时火冒三丈,却有所顾忌而敢怒不敢言的样子。又没有预想地忆起昨晚她不甘受辱而竭力抑制的哭腔,最后,又自发勾勒出她蹲在地上打理黏糊的米粥······
后脑如同被一团棉花包裹的鼓槌轻轻叩击,不疼,也不沉,却生麻。
碗确实不是他打碎的,但他不否认自己起了疑心。
他忽然觉得自己下意识的一些举动过于偏激,下意识地怀疑她别有所图,下意识地猜忌她做的东西不干净,下意识地品尝几口食物就离席,在她提议帮他寻找家人时下意识拒绝······
一切的一切,都是下意识。
有一根名叫潜意识的细线将他吊起来,牵制着他说每一句话、走每一步路。
微凉的指尖不自觉抚上锁骨处,那里依旧空空荡荡,但直觉告诉他,那里该有东西的。
如练的月华落了一半在他侧脸,精致卓然的五官隐匿在暗影里,原本略微有些蹙紧的眉头更紧了几分,眉眼间压着烦躁。
温净恒总觉得有什么脱离了他的掌控,且一发不可收拾。
敲击声更清晰了,他站在原地环视一圈,最后聚焦在门口的两道黑影上。
准确地说,是两条松软的尾巴的影子。
随变动而摇晃着,跟皮影戏一样,在门上投下放大版的形象。
布丁和米饭今天迟迟没有在小窝等到猫碗的出现,就来在门边徘徊,一边拉长声音叫唤一边用爪子挠门。
这是它们跟主人之间约定俗成的一种习惯,一般她睡过头了或者因为别的琐事忙忘了它们就会来刷一波存在感,田妧的听觉很好,基本听到就立马会开门投喂。
而今天···很不寻常···
不仅看不到猫粮的踪影,见到的还不是熟悉的投喂官。
布丁不认识眼前这个它仰起头都看不到脸的高大男人,对他保持警惕,低着头默默走开,但碍于想要吃上饭,有些自闭的在墙角坐下等,琥珀色的滚圆大眼望向远方,像在默默祈祷着田妧能早点回家给它们喂吃的。
米饭则轻车熟路地往门里迈了碎步,没有听见木耳的声音,它伸出淡红色的小舌头舔了舔嘴,瓮声瓮气声地喵了一声,拿蓬松的小脑袋蹭他的裤腿。
还没碰到,温净恒下意识接连往后退了几步。
这次他来不及细想,紧绷的跳动的神经跳跃得陡然剧烈,有个支离破碎的一张画幅在他面前飞速闪过。
火烧云蚕食了高空最后一片薄云,园圃中的百花都喷溅上艳丽的血珠,鲜血横流,与天边火红的夕阳交相辉映,蛰得他眼球生疼,冷淡的眼白涌上热烈的猩红。
米饭站在那里,不敢再向前。像个不知道做错了什么而被迫受罚的乖小孩,满屏的心碎和委屈要溢出来将它淹没,尾巴即刻耷拉下去。
两小只不满地持续叫唤,此起彼伏,吵得他头疼欲裂,本就不太明朗的思维乱成了一团纷乱的毛线,转身欲走,骤然想到午后那一幕——
田妧安抚好那只小心眼的蓝猫,他听见她软软地叫它‘木耳’,然后紧张兮兮地把他推回客卧,让他没有事情老老实实在房间待着,睡足后她的精神头比昨晚好上太多,交代了好些。
说着说着,看见他半裸着上身的样子不由分说立刻红了脸,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以急着喂猫为由落荒而逃。
阳光很好,他刚在窗边的榻榻米上坐下,视野里闯进一道她的身影。
她背对着他仰起头,太阳伤眼,不能直视,一只手张开五指伸直举高,她半眯着眼,阴影投在她白里透红的脸蛋上,就那样迎着骄阳沐浴日光。
客房是两面透明落地窗的设计,采光极好,但为了保护**,挂上了窗帘,他不记得自己是否动过那薄的跟面纱有得一拼的帘子,反正那时候院里的一切是清晰可见的。
温净恒就那样,说有意也无意,说无意也有意地目光追随着她把猫碗捧在怀里,一路绕至院墙侧。
蹲下去之后小小的一只,纤细的睫毛宛如蝶翼扑朔,怜爱地抚摸着两只毛茸茸的脑袋。
明明吃罐头的不是她,到头来一脸餍足的却是她。
······
待温净恒反应过来,他已经站在那高至他胸口的橱柜前,又一次是受不知名的力量驱使。
他下午看到田妧就是从这里拿出来的罐头,他抿着唇回忆着,似乎是最上面那一层。
她似乎也就才堪堪到他胸口差不多的高度,温净恒轻挑眉梢,略一思忖,她并不高挑的身形竟要选一个这么高的橱柜,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正打算拉开橱柜的那一刻,他不经意垂眼扫过橱柜顶上摆着的相片。
黑暗中,伸手不见五指。
唯有一缕惨白月光恰好打在相框的中央映亮眉眼,男人的笑容立时鲜活起来,同样惹眼的,还有那件发白却尚且能辨认出来样式的格子衬衫。
他的眼眸眯了眯,忽而垂眸嗤笑一声,似在嘲讽,似要发笑。
胸口如一匹布帛被撕开了一条裂缝洞成漏网,布条若冬日飞雪般连绵不断,风一吹,满室尽是破碎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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