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完,夜幕落下,东边有几颗黯淡的星在明明灭灭地眨眼,大地在无声无息地融入一片温馨的夜色中。
田妧抢着进厨房刷碗,连手都伸进水池了被姚励华推了出去,责骂她受了伤还不安生,让她到外面去院子里玩。
······这老太太还真把她当三岁小孩子了。
桌上跳动着烛火,胡正新又在椅子上躺下了,手边置着一杯泡好的茶叶,两只腿搁在脚架上,前后晃悠两下,一只毛茸茸的小团子在他脚边懒懒打了个哈欠,摇晃起它的松软尾巴,矜持地蹲到一边,喵喵地叫唤。
田妧蹲下去,一只膝盖虚虚地触着地面,那是一只狸花,花色很正,灰黑色交错的短花纹背,完好地承袭了回忆里的那身皮囊。
田妧倏地意识到什么,抬起头望着胡正新,他朝她缓缓点头肯定她的猜测:“是那只生的,这是最小的一只。”
当初她救的满院流浪猫,父亲田超偏爱其中那只亲人的狸花,一身鱼骨纹,反应灵敏,承包了抓老鼠的业务。身体超棒,吃嘛嘛香,跟在他身边,走哪跟哪,把他弄得哭笑不得。
田妧不止一次听父亲在饭桌上开玩笑说自己跟它也许是上辈子的缘分,缘分未尽,这一世才会重逢。
他意外过世之后,母亲带着田妧搬去镇上,她想把它带走,它却不肯走,整日趴在爸爸吃饭坐的那张椅子底下,目光空空的盯着门口。
它在等人,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后来,田妧把它托付给姚奶奶照顾。
后来的后来,她从母亲那里听说它在一个平平无奇的夏夜里永远地睡过去。
接到电话的那天,她正在火车站候车大厅坐着,即将踏上回乡的归途去祭拜父亲,它却在前一天离开了这个世界。
田妧呆呆坐着,也不出声,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大颗大颗的眼泪汹涌而出,哭得无法自抑。
现在想起,她的心脏依然会抽疼。
“它叫什么?”她的鼻腔有一瞬的酸涩。
“豆包。”
田妧朝它伸出一双手去,它站起来,听话地把脑袋往她手掌里钻,冰冷的手指落在温暖的皮毛里,心也同时陷在一片软和的沼泽里去,她有些流连忘返。
一人一猫,就这样乐此不疲地玩闹嬉戏了好半天,更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一动一作间默契到令旁人心惊。
高阳到点开始捣鼓瓶瓶罐罐,例行每天的公事——制作酒精棉球。
卫生院接待的病人大多是村里得慢性病的老年人,如需要定期监测血压的高血压患者和测量餐后血糖的糖尿病患者,偶尔也会遇上在地里干农活崴了脚或摔伤的,那样通常都需要消毒后再处理创口,搞不好还得缝上几针。
田妧跟着进了里屋,洗了个手顺手帮他一起做,高阳对着她感激笑笑,两人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没有多余的交流。
拄拐声由远及近,伴着一轻一重的脚步声。
胡正新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两人竟谁也没有发现他,老人一步跨进诊室。
“缺什么?”
田妧除了来拿些医用品平日鲜少主动来叨扰,胡正新对这个小姑娘今日到访的目的深谙于心。
“绷带和碘酒。”田妧大大方方地回答,她不是第一次来拿,早已经轻车熟路。
果然,不等胡正新发话,高阳已经从抽屉里取出橱柜的钥匙,开了橱门取出几瓶棕色瓶子的安尔碘溶液,又从底下的柜子里拿出几卷封着塑料薄膜、尚未拆封的无菌绷带。
“够吗?”高阳蹲在地上回头问。
田妧非常自觉地过去把一篮子绷带都抱进怀里。
高阳:“······”
胡正新:“······”
临走前,老太太又给她打包了手抓羊肉,说是多做的,林林总总塞了一大袋。
田妧也不娇气,道完别拎起袋子就往外走。
“傻站着干嘛,送送去。”胡正新拿拐杖收着力度够了够高阳的腿,提点他。
高阳站在那里呆滞几秒,迟钝地放下手里的东西小跑着追出去,田妧已经踏出了大门,即将消失在视野里。
姚励华从厨房出来,拿着拧干的抹布擦桌子,见胡正新立在院子里怔怔望向远方。
“怎么了?”
老头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抛出一个新问题——
“高阳这小子,你觉得怎么样?”
胡励华搞不明白老头子为什么没头没脑的这么问,但还是认真想了一下:
“我觉着不赖,老实忠厚,踏实肯干。”
有句话叫做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学医苦是人人皆知的事,乡医又是里面最苦的一种,临床医学专业课一门不落都得上,毕业后就随机分配到基层农村去工作,是最吃力不讨好的归宿。
没有填志愿做选择的权利,居住环境与农民等同,放在过去,简直跟流放没有差别,条件好的家庭都不会愿意让孩子受这样的苦。
在他之前,晋河村卫生院不是没有来新人,可没有一个人能坚持过三个月。
胡正新年事已高,卫生院得有接班人,却总是留不住人,他为此往市里跑了好些趟,腆着老脸去拜托人,奈何这些年报名定向的大学生越来越少,别说晋河如此,别的地方皆是如此。
那时都不抱希望了,而高阳却毅然决然地来了。
他人如其名,跟初升的骄阳一般,带着他一腔热血和赤忱,冲破世俗的眼光,撞进了这片荒漠,光辉洒满了整个西北。
一待就是一整年,除了在诊室看诊之外,照料二老的生活起居他也一应包了,揽过院里大大小小的脏活累活,从没有二话。
她觉得这样肯吃苦耐劳的孩子,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姚励华没说出口的是,他甚至还有几分像当年来这个小村子支教的田超。
胡正新叹了口气,提起了另一个人:“谢家那小子,怕是不会回来了。”
姚励华当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田妧是他们从小看着长大的,既然决意留下,是该开始着手给她物色一个牢靠的人。
*
月亮隐去,深蓝的夜空只有几颗萧索的星子稀稀拉拉镶在上面。
四周静悄悄的,田妧突然听到急急的脚步声,伴着男性粗重的喘息声,不禁喉咙口一紧,心一下提起来,正要回头看,手里忽然一轻。
她愣愣看着在自己面前站定的高阳,他正气喘吁吁地淌着汗从她手里接过塑料袋。
“我,我来,东西···太重了,我帮你···拿。”他微微弯着腰,两只手臂屈着,手掌撑在膝盖上,话都说不利索。
田妧头一次见有人抢着拎东西的,等他缓过气来当即松开手,袋子稳稳落进高阳的湿濡发汗的横掌里。
两人踏着月色往前走。
想起出院子前胡院长苦口婆心地指导他:“找点话说说,好好聊。”
他有些困惑,其实并不太理解‘好好聊’该怎么定义,但来不及多问,腿已经先大脑一步迈出去了······
“你一个人住吗?”他开始干巴巴提问。
“嗯。”她应下之后又觉得似乎也不是,她还有三只猫猫,今天开始又多了一个无家可归的男人……
但她懒得解释。
没必要。
"是还有哪里受伤了吗?怎么需要这么多绷带?”
高阳觉得她拿的量都够五六个人用了,担心她怕两个老人担心没说实话。
“如果受伤了可以告诉我,我能帮你处理一下。”他本来低头在看路,这会儿偏过脑袋来,“我来这边这么久,包扎这项业务已经练地很熟了,乡里乡亲的都觉得我包的不错。”
他平常觉得自己不过三脚猫工夫,技术乏善可陈,没什么可卖弄的。可今天在田妧面前,他生出了不一样的想法。
他动了王婆那样自卖自夸的念头。
高阳来的时间不算久,但这个小伙子在村里却备受好评,田妧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当然大部分还是听姚励华和胡正新的评价。
她听到最多的一个词是‘忠实’。
在西北话里,这已经是对一个男性人品顶高的肯定了。
相应地,田妧自然也相信他。
田妧知道他想说什么,弯眼一笑:“放心,我要是真受伤了,肯定第一个找你,到时候让你给我包的清清爽爽漂漂亮亮的。”
她本以为这么说他会开心,没想到他竟慌慌张张躲开她的眼睛,老半天才结结巴巴回:“那,那还是别有这一天。”
“受伤会疼,别受伤。”他很轻地补充,以至于田妧都没听清具体说的啥。
“嗯?你说什么?”
再追问,他却不肯再说,只盯着自己的脚尖摇摇头。
耳边有风声掠过,田野里黑漆漆的,依稀辨认出是荒草在田间摆动,发出簌簌的摩擦声。
两人一时间双双沉寂下去。
田妧不用提东西了,干脆把两只手揣进口袋里,随便找了个话题:“最近院里忙吗?”
他回想了一下,斟酌着答:“还好,最近换季,天气突然转凉,今天来看诊的咳嗽的多一些。”
村里的年轻人少,有条件上学的考上大学去了大城市,没条件读书的早早辍了学进城打工,为家里减轻经济压力。
留在村里的村民们基本就剩老幼病残,收入不多,还有些靠着低保过日子,平日里有个伤风咳嗽的都生捱。
在他们眼里,只要不会死人的病就没有必要去开药挂吊瓶。
温饱尚且无法保证,又如何有闲钱看病。
他来晋河一年,感受最深的就是这个,无能为力的时候,只剩无尽叹息。
他不想让气氛因此变得沉重,视线往边上飘,盯着她指尖的创可贴嘱咐:“你的手,记得尽量不要碰水。”
“嗯,我记住了。”
说这话的时候,她看到了自己院子的一个尖尖角,她把脸转向他:
"谢谢你送我回来,本来应该请你进屋坐坐喝杯水,但我养的猫怕见生人,所以……"
田妧客气地道谢,毕竟二里地的饭后散步运动量也的确不小。
她跟高阳并不是很熟悉的关系,总觉得不该麻烦人家,谁知他对要把她平安送到家这件事格外执着。
高阳连忙摆手,急急打断田妧的话:“不不不。”
田妧见他这么大反应,抬眸惑然看着他,大大的水瞳里倒影着他慌乱的样子。
“我的意思是说,不用麻烦了。举手之劳而已,我应该的。”
接触到她的视线,他眼神闪躲,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攥着衣角挠挠后脑勺。
像是还要说什么,田妧依然注视着他,静静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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