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溪州旧事

李时深迈步走入府门,几乎是同一时间,身后黑云凝聚到一个浓重的极点,狂风吹刮着夏日炎热的雨滴砸下来。

府中佣人忙去布菜。

李时深下朝时间素日规律,今天由于景炎帝单独召见,晚了半个时辰。

侍卫阿水为李时深解去外衣,李时深忽然想到了什么一般,唤住身边路过、步履匆匆的侍女道:“陈如愿还好吗?”

他只在皇帝面前称她为公主,平时他不以为意。那本只是一个胡乱接过来的女孩子,他不愿在自己府里也装腔作势、将他最讨厌的皇家繁文缛节牵扯进来。他喜欢叫她的名字,这样简单,直接。

或许,也是因为潜意识中,他并不愿这无辜受难的女孩子,和龙椅上极为荒唐的那位扯上什么关系。

一张明媚的圆脸抬起,路过的侍女正是寻月。

“禀大人,小姐今天有太医诊治过,奴婢按着太医嘱咐熬药,小姐一顿不落地都喝了。”寻月笑道,“论说喝药,小姐十分爽快,奴婢看着,想来小姐很快就能痊愈了。”

李时深难得弯了弯眉眼:“那就好。”看了眼喜气洋洋的寻月,又补了一句:“你添了活,平日的活也没减,这个月月底去魏账房那儿多领些银两,就说是我说的。”

虽说不必上心,因他心里清楚那女孩子不过是在此处暂避风头。等那孩子的母亲,那个在被皇帝毒死前,与他只有寥寥几面之缘的陈念清彻底被人遗忘,他便要以公主病愈、无大碍为由将她送进宫里。

然而,他还是找了自己最信任的侍女寻月前去照料她;还是在踏入府中时,有意无意提几句她的近况。

是关心吗?是悲悯吗?

他觉得不算是。

可能不过是见过了世间炎凉,知道倘若没有自己的一两句照拂,那女孩子在府中便会遭受下人欺凌。

府中人眼杂势利,如若自己从不过问,只怕她活得艰难。

寻月笑道:“谢大人赏。”又说:“大人要用晚膳吗?小姐也还没有用晚膳呢。”

话一出口,寻月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冒失。

自己只是为陈如愿考虑,心想她要在府里养病,要府里花钱请太医定期看,要府里抓药,时日久了,免不了有些看不过去的人心生怨怼。只能多与李时深熟悉一些,方才能够少受些背后的言语盘剥。

她很希望那女孩子能将身体养好。

李时深沉默了片刻。

寻月自知失言,忙敛起平日里微笑的眉眼,正待说些什么,却听见如往常一般温和的声音:

“那就一起吃吧。”

将近深夜时,暴雨终于停歇。因为下过雨的缘故,难得风是清凉的。陈如愿躺在床上,将窗户打开一点缝隙,望着木窗格外摇曳的深黑树影,心中悲戚,而又涌上一丝淡淡的感慨。

因为高烧刚退不久的缘故,身上乏力。浑身因为跳车滚落山崖的疼痛在黑夜里也格外清晰。这些放在以往,任何一件都会令她挂心难受。而如今,这些于她,却实在都算不了什么。她隐隐感到身体在变得麻木。

娘的离世,生活环境的巨变,即将进宫的恐惧,恍若比身体的痛苦再要痛上十倍。

她又想起晚饭时李时深温和的模样。她与他同坐一小桌,她方才知道他平日生活并不如她对权贵所设想那般奢华。菜色大多是南方清淡口味,她不禁去想李时深是否小时候长在南方。李时深眉眼英挺深邃,透着北方的凛冽,而举止却温和,让她想起和娘在溪州生活的一年多。

那时……简直如同一场持续一年那么久的美梦。

娘带着她从覆州逃离,因为银钱不够,只能坐最慢的水路。从中原向泽国水乡,将近半年的水路颠簸。然而在船上娘带着她读书,念诗,填词。一遇到靠岸便冲下船活动筋骨。虽劳苦,却也有愉悦。

到了溪州,娘和她先住在最便宜的长租旅馆,慢慢做些小买卖。后来不久,娘和她开起了杂货铺,租下一栋临水的二层小楼。娘为小街上的邻居代写书信。邻居有开磨坊的,有此地最有名的绣娘,有运货的贩夫走卒,可以说溪州承载了无数前来谋生的异乡人。

娘的字秀气却极有筋骨,柔润与刚健的平衡恰到好处。这个生意的开发,带来的不只是银钱,更重要的,是借着代写书信,听邻居们与家里人的絮絮关切询问,娘和她很快与大家建立了联系。有了邻里的帮衬,孤儿寡母不必担心被沿路水匪抢劫,得以安心地生活。

因为不再有继父的反对,娘开始光明正大地带着她念书。不久,便又收了三个附近的孩子一起念书。苏绣娘的女儿苏莺,也是与母亲独居在溪州,听说父亲在水路运货时不幸落水而亡。剩下两人,是磨坊主家的李望、李榕,一对兄弟。

陈如愿开始想念苏莺。在覆州时,四野空旷,大家各自种田为生,田地广阔,又无需交流。陈如愿的世界似乎只有继父与娘的争吵或是劳作。而苏莺的出现,让她终于明白“朋友”意味的美妙。

李望大大咧咧,整天跟在苏莺身后转悠;李榕与弟弟不同,他温和、沉默,倒是经常给陈如愿和苏莺带菱角、米糕来吃。

只可惜,和母亲被朝廷官兵带走时太过急促,当时四周被围,所有人家都紧闭大门。陈如愿本以为的天长地久,就这样戛然而止。

夏夜的凉风灌进来,难得的凉夜,困于暑热而不能安眠的人们终于有了寂静的喘息之机。陈如愿瞥了眼门口,寻月大概看自己睡下,也去休息了。

天地间无比安静,只是,陈如愿觉得自己如同一片浮萍,漂浮着在这张陌生的床上,在这片远离溪州的土地上,在这个与娘永隔的世界上。

陈如愿不敢再去想自己今日是生辰这件事。因为越任由脑海里回想以往的画面,越有巨大的疼痛从心脏蔓延,心口痛到要落泪。

她努力断绝回忆。

在十八岁生辰这日的夜里,她像一尾被带离河水的鱼,孤独地游在人世间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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