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难熬，尤其身上的伤更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养好的，哪怕寻月每日三次为陈如愿涂药，伤口仍然恢复得很慢。不过，这样一来，陈如愿想，李时深倒也不必着急将她送进宫里。
在复仇之前，陈如愿意识到，自己迫切需要大量的提高。
仅靠自己目前这样的状态，不单是身体偏弱，思维也太过浅白。娘曾一直教自己读书，但那基本是随性而起，随性而尽。
“寻月姐姐，我想要一些纸墨还有毛笔。”
寻月转身，看见女孩子明亮而安静的目光。虽然有些摸不着头脑，却还是去问管家要来了。望着陈如愿抱着一叠笔墨纸砚轻轻离去，寻月心下感慨。
陈如愿并不娇俏，甚至并不活泼，而有时望见她的眼神，总带着沉默。如果眼神也能说话，她的眼睛相当有灵气，可是却没有所谓孩子气的天真，或者更确切的，是没有那种对什么都充满信任的稚气。
寻月知道，陈如愿在府中最信任自己，平日里有不懂的规矩都要问过自己才算放心。可是正因为自己与她最相熟，才最明白她是怎么样的。
她思虑多，步步小心，自己小时候曾因为话太多而被爹娘训斥，可陈如愿总是尽可能避免一切不必要的开口说话。同时，她观察力极敏锐，是直觉吗？寻月总觉得不过几天功夫，陈如愿已然从只言片语间读出府中部分人际关系的隐晦。
寻月摇摇头，继续擦着木架。她总觉得陈如愿对所有人都有一层雾，她与自己说话时眼神明亮，热诚，可是她总觉得那是陈如愿的某种变化。
陈如愿对每个人，会在接触几次之后尽力变成最适合与那个人相处的一种样子。
寻月不认为那女孩子自己意识到了，她只是下意识地这样去做罢了。
有谁天性便不敢轻易相信别人呢？有谁天生便愿意如此小心翼翼、思虑周全地去生活？
寻月不相信有这样的天生。因此，她觉得是某种后天的经历，将眼前朝夕相处的女孩子变成这样。
“寻月？”管家的声音传来，“你拿了书房的笔墨纸砚？”
寻月头也没抬：“哎呀，我看有很多，特意拿了最小最不起眼的，怎么啦，这都不行。”默默背对着管家鼓了鼓脸。
管家挠挠头：“那倒没什么。如果是小姐要用，你跟我说一声，有好的呢。”
寻月气鼓鼓：“行。以后我们小姐要什么，我给你列个单子，你给我送来。”
说罢，更用力地擦了擦白瓷花瓶。午后的阳光晃在白瓷上，刺痛了她的眼睛。
算了，想不明白小姐为什么这样沉默，那就这样吧，只要自己对小姐好，就够了。
今□□堂无事，又是各部发俸禄的日子，大家便早早散朝，各回家去消暑。
李时深下了马车，望了眼府门，半偏的落日照在门楣上，今日回来得比平时早。
一边迈步入府，一边望见管家朝自己走来，手上捧着府里这个月的账目。
为了计算方便，李时深将自己府中的银钱统算、发放的日子就定在了朝廷发俸禄的日子，亦即每月初十。
管家原先是商行账房，账目自然没得说。李时深将账本拿在手上，只随手翻了翻。
“嗯，条目清楚，你的账本，我向来很放心。”李时深正要将账本合上，忽然瞥见工工整整的账本最下添了一行小楷：宣纸二十，湖笔一支，松墨一块，徽砚一台。
“这是？”李时深抬眸。
管家忙道：“这是今天陈小姐说要用。找我拿的。”
“噢，知道了。以后多问问，有什么需要的，别短了她们屋里。”李时深点点头，将账本递给管家。
她在练字？抑或是想要读书？
李时深心下有些好奇。似乎是今天无事一身轻，便吩咐下人晚上仍旧和小姐一起用膳。忽地又想到这么多天也未曾看过她，又改口自己去她房里看看。
回想起她的眼神，总是安静，沉默，坚定，令他心下有异。
他不太清楚她如今是十七还是十八岁，前几日陈如愿过十八岁生辰，连对寻月都没有讲。
他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的预判，是会亮着眼睛毫无保留去笑、去哭，甚至嬉笑怒骂，在他看来都是少年人自然的态度。
尽管他也才二十八岁，然而比她多走过的十年光阴，仍然令他自动想与她保持一段距离。
在他的圈子里，十五岁，达官显贵的女儿要举办盛大的及笄礼。
十七八岁，她们要低眉含笑，开始学习柔美，学习端庄，模仿母亲的人生。
曾有很多高门大户的女子，在很多场春日宴会上，用那样隐晦却又直白的眼神望向他。李时深明白，不过是自己年少得志，无父无母，在官宦家庭看来值得栽培又易于掌控，仅此而已。
与她们同样年少时，他心中只有疯狂的仇恨与悲痛。为了一种巨大的平静去掩盖，他只能不断近乎麻木地将自己掷于书卷与官场。
而后他略微年长，有了时间也有了地位去考虑情爱，却发现，自己不过是他们黄金鸟笼中提前放置的一捧诱饵，黑白棋局中精心布下的一枚棋子。
每一缕千娇百媚的目光背后，是一份灼灼的老臣的苦心，是一股暗流涌动的权势交换。
于是他与一切可能保持距离，仍然是无比温和的样子，和煦如门前春柳，却遥遥如塞外烟。
可她的样子，是浑然天成的另一种自然，浑然天成地接纳所有身边的人，却也浑然天成地将所有人隐晦地拒于安全距离之外。
因为她太有分寸感，于是他毫无厌烦，不必猜忌。
一开始只是看到她的狼狈，想要为她撑一把伞，陪她走一小段路。
而在葬礼上，偶尔看到她眼神中燃烧的、与他相同的仇恨时，他渴望她会与他说更多的话。
到了她门前，寻月的声音响起：“大人，小姐出去散步了，说不用奴婢陪着。”
抬眼，入目是简单到几乎看不出来有人居住的房间，阳光从微开的窗格洒进来，洒到床上宣纸上面的墨迹。
他隐约看到女孩的字：读书……习武……心智……
一边转身出房间，吩咐寻月记得给小姐准备好晚饭，一面无声地勾起唇角。
笑意深深，直达眼底。
因他仿佛看到了女孩写下这些字时，微热的眼神，微颤的呼吸。
因他仿佛看到了那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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