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驿火与铁

风从关门缝里灌进来,像细小的刀刃,贴着人皮肤刮。

谢棠衣跟在阿祁延身后,踏过被雪踩硬的地面。关内的路灯不多,营地的篝火一堆堆,火星被风卷得像群起的萤。

两侧是成排的马厩与兵帐,马鼻喷白,铁甲摩擦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异族式样的战旗在夜里猎猎,旗面绣着鹰与弯月,颜色深沉。兵士多半鬓发束得极紧,耳骨有小小银环,眼神黑亮,带着一种在荒地里练出的冷静。

“头儿。”一道低沉嗓音在前方响起。一个高个子黑皮骑士握着长戟快步而来,眼窝深、笑意却轻,“你回得早。”

“早不了。”阿祁延淡淡,目光扫过他肩后的影子,“哈牙,把北面栅门换新木钉,今夜风大,别让旧钉松了。”

那名叫哈牙的骑士应声,眼角余光扫到谢棠衣,闪了一下,好奇又谨慎。

“这位——”

“客人。”阿祁延只给了这两个字,继续走。

客人。

谢棠衣抿唇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她不屑“客”这个字,可在这片地界,她确实只算个过门的人。

走到营心,火光更旺。铁匠铺搭在风下的一角,几个人赤臂敲打刀坯,锤落处溅出白亮火星,风一吹就灭。铁的味道混着皮革与药草,**,直往鼻腔钻。

谢棠衣看见一排木笼靠墙放着,里面是包得严实的东西——看形状像是投石机的臂木与拆卸的绞盘。她记得这种器具,三年前雪夜的城下,火油沿着它们的绳索下落,点亮了一道黑墙。

“看什么?”阿祁延忽然回头。

“看你如今的家当。”她答,语气平平,“和三年前比,齐整了不少。”

他没接话,抬手把帘子掀开,走进一间侧帐。帐中置着长案、兵图、弩机、短刀,角落有一方半人高的铁箱,表面钉着弯月纹样。

“把门放下。”他对门口的士兵说。帘下,一切都被夜风隔绝,火声更清晰了。

“说吧。”他侧身,目光落在她脸上,“你要的东西是什么。”

谢棠衣看着那口铁箱,声音极轻:“一个孩子。”

帐内的火苗“噗”地一跳。

阿祁延没有惊讶,眼里也没有多余的情绪。他只是把步子挪近了几寸,像是把这夜的一小块风都挡在自己身后。

“你来晚了。”

“晚?”她的手指收紧,“你答应我,他在你这儿。”

“在。”他点头,“但不是在这里。”

“送走了?”她盯着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送去哪里?”

他没有立刻回答。外面传来铁器相碰的清响,有人低声说着西陲语,像是对夜巡的调度。阿祁延无声地看了她一会儿,才淡淡道:“狼岬仓。”

谢棠衣的心跳猛地一下。狼岬在关北二十里,山麓有旧盐洞,洞里冷,藏东西最稳;但那一带也最容易埋伏。

“为什么不是营里?”

“因为营里今晚不稳。”他抬手,指节在案上轻轻敲了两下,“你进关前半刻,朝廷的使节队也到了,带了圣符与金书。”

“要人?”她想都没想,“要那个孩子?”

“要‘质’。”他更正,语气冷,像是把某个字眼从牙缝里剔出去,“他们说是归还朝廷‘叛族遗脉’。”

空气里像有看不见的火星裂开。

谢棠衣笑了一下,笑意不见温度:“三年前,你知不知道是谁把他塞进你的怀里?”

“我知道。”他凝视她,“你。”

“我以我的命求你护他出城。”她一字一顿,“现在朝廷把字眼反过来,叫他‘叛族遗脉’——他们要他死。”

“或活。”阿祁延说,“活在他们的手里。”

他们都没有说“用来开战”这三个字。但帐内的火光把它照得清清楚楚。

“我今夜带他走。”谢棠衣开口,“走狼岬,不进官道。”

阿祁延看着她,不说话。两人的呼吸隔着一臂的距离,清晰得像刀刃在磨。

良久,他问:“你打算怎么走?”

“从北坡的盐风口下。你们的人熟地形,我不熟。”她直视他,“借你五十骑。”

“借?”他低低笑了声,笑意里有锋,“谢棠衣,你把我的营地当客栈?”

“那就换。”她拢紧衣袖,从怀里取出一枚细小的铜印,放在案上。印面磨得很旧,一侧刻着折断的飞鸟。

“江南谢氏‘笃信’印。拿着它,你能换三处渡口的开闸令。”

阿祁延没有看印,他看她。

她的眼睛在火光里很冷,却干净。那种干净,不是没有沾染,而是沾了也能洗掉,骨子里留下一截硬。

片刻,他伸手,把那枚小印推回她面前。

“不值。”

“那你说价。”她不退,“只要今夜。”

阿祁延转身,走到铁箱旁。铁箱上了两层锁,他取钥解开,铁链摩擦的声音沉而长。箱 lid 微抬,一股盐冷的气息扑面而来。他从里头取出一只缝得极细的小皮囊,握在掌中,又按回箱底,将锁扣一一复绳扣好。

“价不在这里。”他扣上最后一把锁,转头,“在你。”

“在我?”谢棠衣微挑眉。

“你留下。”他说,“留下做他的‘名’。”

谢棠衣没有立刻明白。阿祁延便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他三两步回到案前,声音低沉而稳:“三年前你把他塞进我怀里,你用自己的名字保他过关。你走后,这个名字就成了他唯一的遮雨处。现在朝廷要的不是一个孩子,他们要查的是这个名字背后的所有路。你走了,名字空了。风一吹,就漏。”

谢棠衣指尖冰凉。她当然知道。她从来不是不清楚——只是她以为,三年过去,风向有机会换。

“留下做他的‘名’?”她垂眼笑了一下,“你要我在琥珀关做质?”

“做‘名’。”他重复,琥珀色的眸子像一片静湖,“你在,路就在。你不在,他活不过今年冬天。”

帐外忽然喧了一阵,哈牙掀帘半寸,低声道:“头儿,朝使那边催了两回,说要见你。说今晚要在城上挂灯。”

“挂灯?”谢棠衣冷笑,“他们急成这样。”

阿祁延没有回哈牙,只看着谢棠衣:“决定。”

她看着他的眼,风从帘缝里钻进来,火焰朝一边斜,帐中一刹那竟像没有光。

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的雪,城墙上火油沿绳落下,他把她按在一面裂石后,手心带血,声音极低——“别动。”

那声音和此刻几乎一样。冷,却让人相信。

“我留下。”她说,声音没有抖,“但今夜我见他,然后我亲自带他去狼岬。”

阿祁延点头:“可以。”他顿了顿,“不过——你不许独自行动。任何一步,都由我的人跟。”

“我不欠你这个。”她看他。

“你欠我活路。”他平静,“给他。”

两人凝立片刻,谁也不移开视线。

哈牙还站在帘外,似乎嗅到了帐内的火药味,生怕一声息重了就点了火。他小心翼翼地清了清嗓子:“那、那我去备马?”

“备。”阿祁延道,“轻装,不披甲。告诉阿速和巴图,随我去狼岬。”

他顿了顿,“再派人盯住朝使,别让他们靠近北门。”

“得嘞。”

哈牙退下。帐门落下时,远处忽有一声悠长的号角响,紧接着,是城头的铜铃连环作响。那不是夜巡的节奏,是警示。

谢棠衣脸色微变:“怎么回事?”

“有人上了城。”阿祁延侧耳听,眉峰微蹙,“朝使提灯太快了。”

他抬手,握住挂在柱上的弯刀,刀鞘出木的刹那发出一声极轻的‘呛’。

“走。”

他们踏出帐篷,风更冷了,火光像被人从远处一拳打散。营地里兵士迅速集结,西陲语的口令在夜色里飞,带着干脆的断音。

阿祁延上马之前忽然回头,朝谢棠衣伸出手。手掌很大,指骨分明,掌心有磨出的一层薄茧,被火光一照,像砂里藏着一块浅金。

“上来。”他道。

谢棠衣盯着那只手一瞬,还是抓了上去。力道合上的刹那,仿佛有条看不见的绳被系紧。

她坐到他身后,手自然地揽住了他盔甲下的衣襟。那是一件没有锁子的深青皮袍,带着皮革与风的气味,冷硬却安稳。

马队拨开火光,直朝北门奔。城头的灯在风里一盏盏亮起,像一串被风拽着的星。

靠近北门时,便看见几抬铜灯被人架上女墙,灯下是锦衣官服与金线边的帽檐——朝廷使者的人。为首那人身材修长,面白无须,正扬手传令,口中念的不是军令,而是钟鼓司调过的仪程。

“奉天承运——”他开口,声音极响,像要让整座关城都听见。

阿祁延勒马,眼神瞬间冷下去。

他抬手,朝旁边的阿速做了个极小的手势。阿速悄然退离,绕向梯道阴影。

城头上,朝使展开金书,金箔在火光里反出刺眼的光。宣读声刚起第二句,北门里侧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像是有人迎着风狂奔而来。

哈牙从暗影里钻出,低喊:“头儿——狼岬传火,洞口见红!”

见红——意为有人闯入,刀兵已沾血。

谢棠衣的手不自觉收紧,抓着他衣襟的指节发白。

阿祁延的手按上她的手背,一瞬,给了她一个极轻的压力,像是在说“稳”。

下一刻,他松开,抬刀,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落下:“关灯。”

城头的灯像被一阵看不见的风同时扑灭,四周陡然暗了一层。朝使那边一片骚然,有人惊呼,有人拔刀。

阿祁延策马向前,刀鞘敲在女墙边,发出沉闷一响:“琥珀关今夜不见金书。诸位使节——请止步。”

风在城砖缝里呜叫,雪粒贴着皮肤刺过去。

谢棠衣看着那金书在黑暗里失了光,心里忽然极静——像三年前雪夜下死里逃生的一刻,再次握紧了手里的命。

“走狼岬。”阿祁延的声音贴着她的耳,带着风沙的低哑,“现在。”

她点头。马头转向北坡,铁蹄踏碎薄冰。

营地里有人吹起了短促的口哨,那是只有西陲骑队才听得懂的节拍。

夜在他们面前迅速退去,山影与风缝交错。

他们还不知道,狼岬洞口的那簇红,不只是血——还是一支来路不明的火箭,从盐风口的黑暗里,正对着他们要护的“东西”,无声地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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