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默了半晌,才道:“近日常忧思母亲身体,不觉心气浮躁。”
安相不置可否,只是道:“为父忙于朝堂之事,对你少加看顾。你向来有主见,万事自己当心,也当多陪陪你母亲。”
安然称是。
“从你妹妹那里过来?”
安然心中一紧,但还是道:“是,恰逢妹妹定亲,我备了些日后能用上的,一并送与她。”
安相点头:“你作为长姐理应如此。”
春日阳光爬上了烂漫的花枝,金色的光影在花团锦簇间跳跃。
“天气不错,有时间陪为父下一盘棋吧?”
安然抬头,有些怔愣。
“怎么,”安相向来严肃抿起的嘴角微微上扬:“觉得一提到你妹妹,为父马上就要过问你的婚事了?”
安然张了张嘴。
安相笑笑:“祠堂也跪了,书也抄了,为父责过你,你母亲也与你谈过心。你改变想法了吗?”
安然静默良久,脊背挺直,能感受到父亲锐利的目光打在身上。
“……回父亲,没有。”
她以为会迎来一句说教,或者责骂。
“好,有志气。”
安然蓦地抬头,撞上父亲隐约带笑,但更多是严格的眼神。
“不愿联姻,就证明给我看,作为安府嫡长女,你有更强的能力,和更多的价值。”
至少在这一刻,安然觉得,父亲似乎没再仅仅把她当作女儿。
那当作什么呢?
安相落下一子,棋盘之上,黑子盘旋的杀机隐隐展露一角。
白子看似占据优势,然而已显颓态。
安然罢手:“女儿输了。”
安相不紧不慢喝了一口茶。
“我教你朝堂之事、京城之事,乃至天下之事,若作为寻常世家女子,你所学的已然足够。”
“但如果你要自己成就一番事业,这些还远远不够。仅仅京城各家纠结盘桓的势力,就足够你琢磨一段时间了。”
两人的目光重新回到棋盘上。
“这颗棋子,生,要为我所用;弃,也要有利于我。”
安然兀自琢磨着父亲的话语。
安相说:“该你了。”
安然蹙眉:“可是女儿已经输了。”
再下下去,不过是满盘皆输。
安相的身上忽然倾泄出属于一朝宰相的气魄,食中二指并住,在棋盘上重重一点。
“白棋用尽了?”
安然先是低垂着头,然后渐渐地,抬起头来注视着父亲威严的目光。
“没有用尽。”
“那就继续这盘棋,”安相示意白棋继续落子:“不到最后一刻,不许认输。”
这不是在教导自己其中一个女儿,而是培养一个自己欣赏的、有才情、前途不可限量的后辈。
从那盘棋之后,安然突然觉得心中有一块大石落下,激起覆盖已久的尘埃。
她想要做主自己的人生,而最大的阻力——她的父亲,秉持了隐隐的支持态度。
哪怕这种支持是有条件的,需要安然证明自己拥有比联姻更大的、可以带给安家的价值。
可这样也足够了。
安然有信心。
还有沈如雁……
倘若能完成与父亲的约定,她是不是就能回应沈如雁的感情了?
想到那袭红衣,安然格外想见到沈如雁。
现在回应太早,而承诺又太重。可哪怕什么都不说,只是看一看她也是好的。
上天仿佛听到安然的心声,早晨安然心里这么想着,沈如雁便真的来了。
却是在夜深人静之时。
安然在睡梦中被奉琴唤醒,说沈小将军正独自前来等在门外。
“为何会在这个时辰?”安然心下疑惑,匆匆披衣。
奉琴也不解,但小丫头下意识觉得不太对:“沈小将军神色很焦急,又是道扰了小姐好梦,又恳请将您唤醒。仿佛有急事相告。”
安然一听,只披上外袍便往外走,甚至来不及系上绳结。
一掀开外帘,外间只点着三四盏明灭的烛光。昏暗的室内,沈如雁腰背挺拔地站着,双手手腕裹着腕甲,烛光映在腕甲上,泛出粼粼寒铁色。
她站在那里,眼神看来时满目躁动。
安然迎上前去:“怎么不坐下?发生何事了?”
沈如雁来时,藏了满腔的话想跟安然说,可真正见到她时,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被扑了满怀的时候,安然几乎懵了。
沈如雁身上的暖香萦绕在她的鼻尖,这人比她高,却俯下身将整张脸埋在她的脖颈处,呼出的热气让安然不禁缩了下脖子:“到底怎么啦?”
安然双手都被沈如雁整个圈住,整个人站在原地动不了,便只能侧头蹭了蹭沈如雁:“受委屈了?跟我说说。”
沈如雁将人圈得更紧。
“我要走了。”
“走?”安然抬头:“去哪?”
沈如雁根本不愿意放手:“回塞北。”
安然皱眉:“什么时候?”
沈如雁这姿势看不见安然的表情,但她就是知道安然在皱眉:“好姐姐,别蹙眉。明日午时后,整顿兵马,即刻便走。”
“明日?”安然心中一跳,觉得不对劲,这也太突然了:“怎会这么急?按理将军回京述职还需等上一段时日。”
莫非是……
沈如雁印证了安然心中最担忧的猜想:“突厥于半个月前整合大量兵力突袭盘石城,守城将领是我父亲同僚,立刻快马加鞭传信回京,时间还是晚了半个月。现下不知战况如何,但肯定不容乐观。”
“今日下午信件直抵皇宫,圣上下旨,所有回京述职的安远军即刻回塞北。”
半个月,正是沈将军回京不久后。
“时间太过巧合。”安然心中忧切,但此刻无用的情绪只会妨碍思考,便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我朝建立百余年,历任将领回京述职时间间隔三到五年不等,依边境情况而定,也与圣上的考量相关。”
“自沈将军三年前大败突厥,三年来安远军镇守塞北,彼此之间摩擦不断,可从未有过大型战事。”
“沈将军一走,突厥就发兵。而且并非小范围奇袭,是集大量兵力攻打重镇。”
“如此笃定,就像是知道沈将军、与你、知墨公子在这个时间一定不在军营中。”
沈如雁:“姐姐是说,突厥知道我们要回京。可怎么会?”
不仅如此。
倘若突厥人在沈将军离开后才收到消息,不可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好如此充分的准备。
大战所需的兵马、粮草、兵甲、乃至行军路线……
都需要时间。
沈将军要回京述职的准确时间,他们必然早已知晓。
推及圣上下令的时间,在两个月之前。
或许是安远军中走漏了风声,又或许,是京城。
安然越想越心惊,可此刻留给沈如雁的时间并不多,根本来不及查证。
“京郊亲卫在连夜整兵,我和阿兄马上要过去,”沈如雁的眼神黏在安然身上:“我得走了。”
安然心中没来由地慌张,可这样的大事不由得退缩,于是只能叮嘱:“万事无比小心。战场刀剑无眼,你比我清楚太多。”
“小将军,一定小心,照顾好自己。”
沈如雁快马奔至安府,不过也就是为了见安然一面,再听她说几句话:“我会的。要等我回来。”
离别来得太令人猝不及防。
安然抓住她的手:“好。明日午时,从京郊出发么?”
“是,明日便要走了。”
沈如雁回握住安然,她们从彼此的手中汲取力量。
隐隐约约有打更的声音传来。
“三更天了,”沈如雁强迫自己放开安然的手:“姐姐,我要走了。”
安然还想最后叮嘱一句,视野却突然暗下来。
沈如雁将手覆盖在安然的眼睛上。
“小将军?”安然轻呼。
她只感受到忽而逼近,又转瞬远离的体温。
沈如雁吻在自己的手背上,当作已经吻过安然的眼睛。
安然再睁眼时,沈如雁的衣角转瞬消失在门口,她追出去,便只看到茫茫夜色。
沈如雁离开得快极了。
离别太匆忙,她在安然那里寄存了一个吻,等再回来的时候,或许就可以向安然要回来了。
“沈小将军!”
“……沈如雁。”
安然倚着门框,仿佛在夜色中还能看到那人:“好好活着,平安回来。”
奉琴奉画看着小姐站在门口的背影,小声道:“小姐,回来吧,当心着凉。”
安然垂在身侧的手,手指掐进手心,微微的疼痛让她回神。
每一场战事都非儿戏,要用无数血肉和生命去填。
对曾经的安然来说,自小生活在安逸的京城,战争离她太过遥远。可到如今,目送意中人奔赴战场,安然方才清晰意识到,战争究竟有多么残酷。
凭君莫话封侯事,一将功成万骨枯。
可又有多少人是奔着"封侯"去的呢?
“小姐,您该歇息了。李郎中前些日子才说呢,您不能忧思过重,否则夜间容易惊梦。”
奉画情思懵懂,奉琴年岁稍长,模模糊糊觉得,小姐是为了沈小将军的离去而难过。
但是人还会再回来的不是吗?
总会再团聚的。
安然轻叹:“我还如何睡得着觉。”
“奉琴奉画,把灯点上吧。再把我的针线锦缎拿出来。”
这一夜,安然屋中的烛火一直到天大亮才熄。
一个转折啦[垂耳兔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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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只有一人知晓的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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