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转眼便近上元。

洛京百姓缓了岁首这些时日,又知新君十五登极,终于有了尘埃落定之感。

自十三四日起,大街上便人头攒动,街铺尽开,酒旗迎风招展,牌楼彩绸飘飘,蒸笼腾出的热气与行人呼出的白雾交织在一起,竟也分不出彼此,一派生机勃勃景象。

一连几日,沈刻都无暇回府。

除却身上诸般公务需他处置,他还被靖王拘着一道斋戒焚香,成日谒拜。

拜完天地拜神佛,拜完神佛拜祖宗,这几日,他头都快磕烂了。

好在这折磨已至尽头,明日便是上元,大礼在即,几位先帝朝的老臣仍在为即位诏书上几句措辞争论不休。

他得了片刻空闲,想起答应府中那位的事,召来穿云吩咐:“明日你挑两名府卫随裴女出门,不得让她离开视线,再调一队影卫暗中跟随,人若丢了,所有人都不必再回了。”

穿云虽觉那裴女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他一人看管都很多余,然主上之命,无有不从,他点头应是,并无二话。

沈刻想了想,又交代:“你今日便带人去裴氏别院,查查是否有机关密道,当初入京,她与她父亲在别院落脚,想来明日定要故地重返,说不定会有寿礼线索。”

不放心,他还补了句:“裴女心思机敏,绝非寻常,切不可掉以轻心。”

穿云:“是。”

-

“阿嚏!”

雪竹正在不秋院中看书,不知怎的,青天白日,无端打了个喷嚏。

阿霁忙呈上热茶巾帕,又添了些炭火。

雪竹捧着热茶,望向支摘窗外,忽道:“明日就是上元了。”

“是呀,姑娘。”阿霁轻快应声,“听厨房采买的薛家媳妇说,外头现在可热闹了,明日不仅是上元,还是陛下的登位之日,听闻受完朝贺,陛下还会登永盛门城楼,与民同乐,到时不仅赏银赐酒,还有焰火幻术好些表演呢!对了,将军应会同陛下一道。”

将军。

说来,他已好几日未曾回府。

诸事繁杂,他应还记得自己的承诺吧。

雪竹垂眼,撇着茶汤浮沫,自觉这种等待旁人践诺的感觉并不太好。

转瞬又想,人果然是得一尺,便欲进一寸。

月余前她还被囚宫中,一场风寒即能要她半条小命,哪怕半月前,她亦身在天牢性命垂危,如今病有医官看顾,晴山绿雪一两千金从不短缺——却仍不知足。

或许,她该对那位少将军态度殷勤些,哪怕别有用心,也算是她半个救命恩人了。

可殷勤,她好像并不会,从小都是旁人对她如此,且她自幼向学,先生也常道,君子之交淡如水。

她不苟言笑,冷清无趣,从来都是不如阿芙讨人喜欢的。

思绪一时飘远,屋外忽有叩门声响。

阿霁去迎,不多时,便问清原委,领了两名婢女入内。

婢女福身行礼,左侧那名开口道:“姑娘,少将军命奴婢二人送来新衣,请姑娘过目。”

雪竹扫了眼端屉,看到雨过天青色绸裙,银狐斗篷,还有置于最上的那顶素色幂篱,一时了然。

他还算守诺。

-

次日一早,雪竹便听闻穿云已候在院外,待她收拾停当,随时都可动身。

机会难得,她用了碗粥,又将每日要服的汤药一并喝了,便要换衣出门。

平日在这不秋院也不外出,她常素衣披发,或是简单梳拢,今日知她外出,阿霁誓要大展身手,为她好好妆饰。

她不欲浪费时间,上完妆,不想再多饰簪钗,趁着阿霁挑选的工夫,自行起身往外。

“穿云侍卫,好了,我们走吧。”

穿云拱手应是,点了门口两名守卫一道随行。

出了不秋院,沈刻倒未如那日所言,让她一路蒙眼,甚至二门外,还早早备好了刻有护国将军府印记的车马。

雪竹踩着马凳上去,内有乾坤,马车底部铺着雪貂绒毯,座上则是垫了好些层月白云锦褥子,朱漆螺钿小几横置其间,上头搁着紫铜鎏金暖炉,还有一套青玉杯盏。

马车驶出栖梧街时,远处忽然传来几声浑厚钟鸣。

雪竹估摸着,应是新帝登位礼祀的洪钟。

这样浩大的声响,当初被困承华宫时,她也曾听闻,那夜先帝崩逝,寺庙鸣钟三万,举目缟素,比之今日肃穆端庄,那夜钟声听来更显哀戚悲凉。

她生长于鼎盛之家,自幼锦衣玉食,是以在入洛京前常常忘却,她存活于世的十数载,不过恰逢乱世之中短暂的太平。

而生此乱世,遑论帝王废立,王朝更迭都不过稀松平常。

百年之后,史书工笔,也不知最后一统天下,令这世间海晏河清的又是哪位君主。

她撩帘往外望。

这皮毛车帘隔绝了冬日风雪,也隔绝了外面的大半响动。

钟声余韵之下,是马车碾过路面积雪的吱吱呀呀,也是街上孩童的嬉笑推搡。

雪竹已不知多久未见过如此热闹繁盛的场面,街边风帘被高高挂起,表木之后,卖香糖果子的,卖蜜糕的,皆喜庆叫卖,也有赶趁人杂耍泥丸鼓板。

胭脂粉铺里,未出阁的小娘子三三两两,团扇掩面,燕馆歌楼亦早早开张,转角那条街上有魁首出行,迤逦半街,漫天花洒。

是了。

帝王废立也好,王朝更迭也罢,寻常百姓都得度日,苦是一日,喜是一日,不如及时行乐,多看眼下。

方才无端而起的怅然被这熙攘景象冲淡,雪竹不自觉弯了弯唇角,打量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往常难有的兴致。

及至略有些熟悉的街道,她目光忽顿,旧事泉涌,心绪又不免平添起伏。

很快,马车停在裴氏别院门外,穿云立于车帘边提醒:“姑娘,到了。”

雪竹应了声好。

穿云闻声打帘,扶她下了马车。

她站定在别院门前,抬头望向牌匾,父亲旧日音容蓦然浮现眼前,阿芙的笑闹声也回荡耳边,她忽而明白,原来这便是诗书中千人一叹的物是人非。

困于清秋宫时她曾无数次想,倘若当初不入洛京,今时今日,又该是何光景?

父亲说她端庄守矩,她应已嫁得清贵人家,做世族冢妇,与夫君不说举案齐眉,也应能相敬如宾。

阿芙也已至议亲之龄,她喜爱华服奇珍,出入需呼仆唤婢,性子娇气,父亲当为她觅一高门温润公子,最好非长,不必执掌中馈,却也富贵自得。

而父亲,当是悠然竹林,琴画作伴。

然而,诸般妄想,也只得一句然而。

她抬步上前,推门而入。

这别院乃旧朝时裴氏一族在洛京留下的一处祖产,是所三进的院落,地方不大,但处处精巧。

想来当日父亲身死,此处已被来回搜寻多遍,是以如今荒草丛生,四下空荡。

也幸而如此,不然宅邸太大,裴氏入京后若暂居于此,她也无法叩响此门。

却说自入别院起,沈刻身边那位名唤穿云的侍卫便抱着剑,寸步不离,那两名府卫也是亦步亦趋,她意欲如厕,甚至不知从何处又冒出一名女护卫,要随同她一道前往。

雪竹知晓,今日想从这群人眼皮子逃走,应是难如登天了。

好在她本也未想今日能得以逃脱,不过是来此处确认一件事。

而此事,在她登上绣楼时,已然确认了。

她心绪渐平,也不知在想什么,不时翻翻这个抽匣,又摸摸那个箱笼,到了旧日书斋,见桌上还留有笔墨纸砚,心随念动,索性坐下提笔,一气作了十首诗。

穿云不语,只在她起身走后示意影卫将其收拢。

-

两个时辰后,方在登位大典上跪得膝盖发麻的沈刻放缓脚步,缀在前往大殿朝贺的队伍最后,听前来复命的影卫回禀。

“……裴姑娘翻动了书斋博古架上所有器物,案前十个抽匣,绣楼多宝柜,还有三间卧房的十八个箱笼。”

“她在找什么?”

“卑职一一检查过,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影卫汗颜,硬着头皮道:“的确是空无一物,也未有夹层暗格。”想起什么,又呈上一沓纸,“裴姑娘还写了这些诗,卑职才疏学浅,未能发现端倪,只得带回。”

沈刻一一翻阅。

她作的不过是些念旧之诗,故地重游心有感慨,也是人之常情,无甚奇怪。

就是每一首都特别长,骈俪繁复,他读都读了半天。

读着读着,沈刻皱眉,发现后面几首中有几句颇为眼熟,再往前翻,竟是先前重复出现过。

以她诗才,这很不应当,沈刻忽地生疑,裴雪竹……该不会是在故意耍他吧?

他感觉有些不大对劲,将那几句重复的挑选出来,来回翻看。

不一会,就给自个儿气笑了。

她竟在重复的几句诗里藏头了一句——奸雄多是非!

沈刻恍然,她不仅耍他,还骂他!

“哎唷,少将军,赶紧进去吧,吉时将至,马上便要朝贺了!”见他久不列位,内侍颠颠儿地前来寻他。

他一时无法,只得将那一叠诗塞回影卫怀中,再三嘱咐将人盯紧,拂袖往里进,顺便自我安慰了一番,奸雄也是雄,好歹夸他雄呢,他堂堂大昭战神,不必同这女子一般见识。

引注:

奸雄多是非。《咏怀二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7章 第十七章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

僵尸缪斯

狩心游戏

雪夜新婚

空中孤岛[末世]

如何阻止男主发疯[歌剧魅影]

<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
×
换巢鸾凤
连载中不止是颗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