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靖王登极,皇诏已在暨位大典上宣读,过后依例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昭华门外,立于南御天街左侧的皇榜,最先张贴出了这一黄纸墨字的诏书。
百姓们闻此消息,蜂拥而至。
为免拥堵踩踏,新上任的龙禁卫守在皇榜前维持秩序,禁中内侍则扬着尖细嗓音,在旁一遍遍宣读:“朕惟大昭之君,荷上天眷顾,祖宗之灵……”
雪竹早已出了裴氏别院,从旁人口中得知此事,她也让穿云领着,前往南御天街听了听这皇诏。
“今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进劝……”
“姑娘,小心。”
此处聚集的人太多了,见雪竹下了马车还想上前,穿云伸出剑柄,略挡了挡。
虽未明言,但雪竹清楚,这是不欲让她再往前走的意思。
她不想为难人家,倒未强求,只是此处太过嘈杂,前面内侍的宣读时不时被突如其来的高声掩盖,有些断续,好在她凝神细听,还是听清了“以是年为启兴元年”“追封已故靖王妃苏氏为皇后”这些要紧字眼。
改朔定元,常映照帝王抱负。
先帝年号章宁,意在为大昭百姓开创安宁盛世;伪帝改元承宁,不过借以奉先守成之意,彰显得位之正;而新帝定元启兴,想来是心有宏图,欲做后世交口称赞的中兴之君了。
然抱负归抱负,放在眼下,尚难有定论,倒是追封苏氏为后,让雪竹不免多思量了几分。
先帝朝时,靖王妃苏氏便已因病离世,仅育有一子,是为靖王世子。
王妃逝后,靖王未再续弦,府中仅有一侧妃,一侍妾。
侧妃无嗣,当初靖王赴北地征伐,她留在京中,后被伪帝以逆王家眷为名斩首示众,九族亦被牵连屠戮,甚为惨烈。
反是那侍妾不知因何,靖王出征后不久,她便带着自己所育的小郡主不辞辛苦千里奔袭,寻到了北地,此后一直留在靖王身边,旁人都唤她一声“汤夫人”。
可这几位,皆非沈刻生母。
在狱中时,她曾听那些伪帝妃嫔们隐约提及过沈刻身世,说他母亲乃犯官之后,无名无分,是以从前靖王也未对外公开此子。
至于姓甚名谁,犯官为何,因何获罪,并不为外人所知。
如今新帝追封苏氏为后,也算是依了祖宗礼法,无甚可说,可与此同时,却未册立太子,也未再立新后,中宫东宫俱是空缺。
看来往后一段时日的大昭朝堂,都很难平静了。
-
向晚时分,昭华门旁两座侧门缓缓开启,三千龙禁卫鱼贯而出。
戌正,新帝率百官登临城楼,与民同乐。
夜幕降临,半空挑起一轮皎洁圆月,南御天街上灯火万盏,仿若碎金铺就了一条旖旎流淌的河流。
雪竹也置于这河流之中,远远望向城楼上衮冕加身、举爵慨言的启兴帝。
他身侧一左一右站了两位着皇子袍服的年轻男子,相隔太远,她并不能看清面容,但看身形,右侧那位,应是沈刻。
新帝祝语言毕,宫人给民众派发喜银,赏赐御酒,随后焰火于城楼前炸响,其声直入云霄。
雪竹抬头,那万道金光将天幕映照得恍若白昼,百姓山呼万岁,皆是欢欣鼓舞。
她凝望着久久不散的漫天焰火,一时忽想,这若是太平盛世之开端,也好。
而城楼之上,沈刻遥望千光,半晌,忽又垂眸,望向人头攒头的南御天街。
映入眼帘的,是无数张面带欢笑、或老或少的陌生面庞,他只能看清离城楼较近的那些,稍远一点,面容便都模糊起来。
一旁有人敬贺,他摒散不合时宜的念头,随着群臣一道,举杯共饮。
……
此番新帝登楼共乐,直至戌末方散,待新帝离去,洛京城中的上元灯节才刚刚开始。
雪竹在外逗留大半日,已有些疲乏,然出门不易,她还不愿归府,便随意寻了间茶楼听书休歇。
她进茶楼时,那说书人正在讲一段少年将军奋勇杀敌的故事,他讲得绘声绘色,极为投入,时而厉声作将,时而扮弱作贼,座下之人也听得连连叫好,直赞这将军英勇无双。
雪竹太久未出过门,见过这热闹场面了,于她而言,什么都是新鲜的,是以喝着热茶,也认真听起了台上说书。
不想正听得入神之际,忽然有人在她面前落座,不客气地翻起空碗,提起茶壶,给自个儿倒了一碗热茶。
雪竹侧目,只见来人端起茶碗,酣饮一口,仿佛是渴了许久,喝完缓过神来,又盯着她,慢悠悠地兴味道:“倒不想裴大小姐平日冷若冰霜,不假辞色,背地里竟如此钦慕沈某——不过是些边角故事,也听得这般兴致盎然。”
来人正是沈刻。
他已换了一身烟墨色的交领常服,其上滚着金边,暗绣如意云纹,很有几分从前俊朗公子哥儿的风流模样。
“少…沈公子,您怎么来了?”雪竹倒确有些意外。
沈刻挑眉:“上元灯节人人逛得,怎么,我便逛不得?”
他又从护卫手中接过一叠诗作,扔在她面前,指骨敲了敲,优哉游哉道:“何况裴大小姐骂我‘奸雄多是非’,我自该让你清楚,何为是非。”
雪竹垂眼,不动声色地抿了口茶:“我听不懂沈公子在说什么。”
这种事,当然不能认。
“呵,不懂。”沈刻吊儿郎当捏着茶碗,讥讽地看着她。
雪竹思忖片刻,正色道:“方才听沈公子所言,此间说书讲的竟是沈公子抗敌之事,如此兵威所向,靡坚不催,那自是英雄,怎会是奸雄,想来是…沈公子误会了什么。”
“……?”
她说什么?
兵威所向,靡坚不催,英雄?
那是,那倒也没说错。
不过她还能讲出这话,真是铁树开花枯木逢春顽石点头万年哑巴开了口了。
沈刻以手掩唇,轻咳了声,强压住上翘的嘴角,好一会儿,才故作无意道:“罢了,本公子大人有大量,好日子,这些细枝末节,也懒得与你计较。”
半晌,说书人道“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座下听客知是一回说毕,皆意犹未尽,都还坐着闲话喝茶。
沈刻却先起了身,示意杵在一旁的穿云给人讨赏的盘里扔锭银子,又垂眼,闲闲道:“走吧,讲都讲完了。”
雪竹跟着起身,心下暗道他来得也算凑巧,方才喝了茶她忽然想起,自己身上并无银钱,还在酝酿着等会应如何开口,同穿云借上一贯半贯,他来了,又喝了茶水,倒不必她再多余烦恼。
外面街上灯火通明,仍热闹得目不暇接。
旁边酒楼便在楼外大摆灯谜阵,彩头是一盏做工考究的走马宫灯,正堂里头还有裸着上半身的走索艺人系着铜铃,正在表演杂艺。
沈刻看了眼,只觉裸露至极有伤风化,转头一看,身侧之人还在认真打量灯谜,目光隐有顺着灯谜往正堂看去之意,他忙道:“你凑什么热闹,人家摆灯谜是为了招揽顾客,可不是让你三两下全猜完砸人生意的。”
说罢,拉着她离开,并不让她驻足。
雪竹不知洛京灯谜还有这般规矩,倒也没多说什么,只轻轻挣开他的手。
街巷里挤挤挨挨,沈刻没一会儿,就被挤得有些不耐,有些后悔从方才茶楼匆匆出来,见旁边一处算命的摊子还空余座位,且人在招揽,便回头问:“你要不要算上一卦?”
雪竹扫了眼,摇摇头。
她不信这些。
幼时那位颇有些玄妙名声的青乩道人经临河东,借宿裴家,还曾为她卜过一卦,说她命盘隐现凤羽,批下“换巢鸾凤”四字,多的也不再解。
可如今,所谓凤命之下,是孑然一身,亲族无处,又叫她如何深信。
沈刻道:“你不算,我算。”
他自觉前些时日在南御天街遇上的破袄道人还有几分灵验——后来丰羽将他未听完的卦解带回给他,可不是“应勿涉纷争”么,他就不该多管冯思远的闲事儿,管出这么尊大佛来。
落座到摊前,这回的摊主是个青年道人,穿着身不甚合身的道袍,一见沈刻便沉吟道:“观公子贵人面,应是重诺轻金,常解他人困顿之大善,身有定鼎之能,然心性本纯,有不遇之际,需自承其重……”
雪竹在一旁听着,默然无言。
半晌,沈刻花了一锭银子解他“不遇”,末了离开,一面走,还一面同她夸赞道:“此人倒有几分本事,看人颇准。”
雪竹实在忍不住,多话了一回:“沈公子不若让穿云侍卫也试上一试,想来仗义疏财、心性单纯、满身本事却怀才不遇的命格——适用于所有男子。”
沈刻停下:“裴雪竹,你什么意思?”
“不若一试。”
“试便试,”他挥了挥手,示意穿云,“你去。”
穿云领命去了。
那道人一见穿云落座,沉吟片刻,又道:“观君贵人之面,应是重诺轻金,常解他人困顿之大善……”
“……”
沈刻在不远处听得七窍生烟。
雪竹弯起唇角,并不言语,只继续往前走。
前面街角燕馆,门前正在燃放重金购得的药发傀儡。
珠灯之下,引线噼啪,待线头燃尽,霎时绽放出漫天花火,华光流转间,百戏傀儡也似活了起来,正是诗中所言,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
这火树银花虽不如先前城楼燃放的盛大夺目,然它就在眼前,绚烂得触手可及,也更像是这尘世之中的人间烟火。
雪竹一时停步,看得入神。
她发丝被吹开几缕,落在清瘦脸颊上。
沈刻本欲上前同她理论,可隔着半条街,远远望着,一时也入了神。
是风动。
引注:
登位诏书参考《明太祖实录》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青玉案·元夕》
解卦一段灵感来源于网络“给男人算命只需这几句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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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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