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荒马乱的年岁,靠天吃饭的农人心里总还是有那么点妄想。
也许明天就不乱了,也许朝廷今年会减赋呢……
丰元县因着地里位置偏僻,在金阳城排可谓是最穷的城镇,但今日元宵,仍有不少人走出家门,带着老人孩子到街上赏灯祈愿。
阴暗的巷道里,罗旺用绳子牵着周氏敲开一闪陈旧的木门。
浓妆艳抹的中年妇人从门缝里稍作打量后把门打开,身后还跟着位续着络腮胡子的中年壮汉。
“都是老熟人了,这样的货色,给你五百文。”
罗旺抓起周氏的头发,露出她那张被堵住了嘴巴,涕泗横流的脸,谄媚道:“您再看看,从前也是精米细粮养出来的,要不是家逢巨变,我也舍不得把自己婆娘卖了不是?”
中年妇人对罗旺夫妻身上的味道直犯恶心,捂着帕子后退两步尖声道:“现如今你当我这生意好做呢?又不是黄花大闺女,五百文,多一个大子儿都没有!爱卖不卖!”
罗旺抬起焦痕斑驳的手一巴掌扇在周氏脑袋上:“你个赔钱货!”
边骂边动手撕扯周氏的衣裳:“在家的时候什么重活儿都舍不得让你做,这一身白花花的细肉论两卖也该值几个钱,给大嫂好好看看,今儿要卖不出个好价来,我明天就把你剁了喂流民!”
“行了!”中年妇人似是不耐烦了,荷包里掏了掏,扔了一贯钱在地上:“这几年你也给我送了不少货,这些就当赏你的,拿上钱赶紧滚!”
中年壮汉伸手一拎,巧劲儿就把周氏从罗旺手里拽了出来,啐了一口转身进去,关门的声音震得地上铜板作响。
罗旺捧着铜钱坐在地上,牙齿咯咯作响,变形的眼睛里毒燎虐焰。
祠堂被烧,流民杀掠,他要不是及时醒来带着周氏逃到丈母娘家,只怕也要死在那场大火里。
儿子的尸体至今没去收敛,罗村也回不去,罗旺如丧家之犬游走在暗巷中,一遍遍回忆那张令他罗家子嗣断绝的脸。
城门口,张幼贤递上过所给守城门的官爷检查,然后交了入城费,几人顺利进城。
钟裙和钟褞都是第一次逛灯会,走到正街入口处就站着不动了:“好…好多人!”
记忆里人多的时候总是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因此两姐弟依偎在钟袖身边不敢动。
张幼贤上去牵了钟褞的手,温声道:“逛灯会就是要热闹啊,从前燃灯祭斗是为了……”
他声音平缓又旁征博引,小故事渐渐消除了姐弟二人的紧张,跟随着慢慢往前走,遇到漂亮的灯笼还会停下驻足观看,然后兴奋地奔向下一处。
钟裙勾了勾钟袖的手指在她耳边小声道:“阿姐,我喜欢这里。”
钟袖反勾住她的小手笑:“那以后咱们每年都来,带上阿奶一起!”
青禾走在四人外侧,兴趣缺缺。
忽然,他回头看向身后不远处的暗巷,后退查看,空无一人。
戌时三刻,到了村口,钟褞丢开张幼贤的手,提着画了虫鸟的灯笼往家跑。
钟袖等人在后面慢慢跟上,却见钟褞在家门口住了脚,看见钟袖,茫然道:“阿姐,陈婶儿在哭。”
隔壁陈氏是个寡言的人,等闲不会跟村里人串门,不过钟褞和木河玩的好,一来二往交情尚可。
元宵佳节她一个妇人既要照顾瘫痪在床的丈夫,又要照顾家里的四个孩子,若非遇到什么事儿不会这样嚎啕大哭。
钟袖上前敲门:“陈婶儿?”
几息后,陈氏抹着眼泪出来,脸上却带着笑意:“是袖姐儿啊,你阿奶说你们逛灯会去了,这是刚回来?”
钟袖不着痕迹地打量她身后,问:“陈婶儿,家里是有什么事儿吗?”
“是好事儿,好事儿,我大儿子回来了!”陈氏泪中带笑,可笑着笑着又有眼泪落下:“我可怜的海哥儿回来了!”
交浅不便言深,陈氏没打算让他们进门,钟袖便道:“家人团聚是好事儿,那我们先回去了,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您喊一声。”
进了屋,钟李氏坐在炕上纳鞋底,钟袖提起陈氏,钟李氏叹了口气:“看见了,傍晚时候到家的。”
钟袖不明白为什么陈氏和阿奶是这样的反应。
结果第二天一早,陈氏传说中的大儿子木海便带着几样点心上门来跟钟李氏打招呼,钟袖这才明白原因。
当初木长农自山上摔下,为了救命,他儿子自卖自身跟人牙子走了,但这次回来他却是说人在宫里当差,借着陛下要添新人的差事,跟上头求了情顺道回来探望爹娘。
宫里当差,不是官,便是宦。
陈氏如何不心疼。
钟袖对木海并无偏见,还朝他打听了一些京城的消息。
倒是老丐很发了一通脾气,在木海走后将点心全扔出了屋外:“好好的人不做,非要为宦为佞,所以国才不国!”
钟袖:“老丐这骂人的语气怎么有点耳熟?”
张幼贤叹气:“祖父不是在气木海,是在气那位楼公公……”
又是楼公公!
钟袖:“你家跟姓楼的有仇?”
张幼贤摇头:“非但不是如此,上次祖父发脾气,我问过此事才知,他和楼公楼玉明还曾同出一门。”
钟袖惊了!
楼公公她不熟,但楼玉明她知道啊!孙淼小纨绔还说他是前朝首辅,百年楼氏的大儒呢!
竟是这个楼?那为啥有子嗣去宫里做了太监?
可怜她上辈子不是在逃荒,就是在逃难的路上,唯一跟达官显贵有接触还是在被卖到京城以后,不过没多久她便随着明顺和亲去了南漠,对这些名仕大儒着实抓瞎!
“祖父说,江陵楼氏,曾经是士族谱首名,与京城徐氏,庆洲范氏,和拢安赵氏并称四世家。
但七…现在应该是八年前,楼公致仕后忽然又被宣进宫,后在宫中暴毙。他老人家的棺椁被仓促送回江陵,途中,皇上却急下御旨判楼氏满门抄斩,七岁以下,女童入慰军坊,男孩入宫为宦。
楼子野当时年十五,已经是名满天下的江陵公子,因在外游历幸免于难,谁知过了三个月,他竟然主动进宫面见陛下,后来更是莫名成了宫里的宦官。”
张幼贤心有戚戚:“据说现在已经是大权在握的掌印大监,可惜了…祖父曾言楼子野若是能正常出仕,他的成就必不低于楼公。”
钟袖宛若听了一出大戏,目瞪口呆,瞠目结舌。
“掌印,是个什么官?”
“宦官首领。”
“那宦官能做大战督军么?”
张幼贤:“?”
春耕将至,钟袖他们随着村里人祭祀农神后也开始翻地育种,就盼着那几亩田秋上有个好收成。
张幼贤将书肆的书带回了老宅,抄书之余还能帮着钟李氏做些力所能及的农务。
钟袖和青禾一早上了山。
虽说春猎有伤天和,但为了家里的生计,猎物们的子嗣绵延问题只能被抛诸脑后,最多遇见怀孕带崽的他们放过就是。
两人下完套子刚到山脚,就见村长家的儿子木声带着木河朝两人跑来,木河连鞋子都跑丢了一只。
“钟袖姐,你们家来官兵了!”
青禾眸光微闪,接住木河问:“怎么回事?”
木声毕竟是已经结婚生子的人了,说话便稳重得多:“官兵说有人在县衙状告你家劫人钱财,杀人放火,现在官兵已经把幼贤他们他们带去衙门,我爹让我来跟你们说一声,先别着急回,等他去县里找我族伯打探一下消息再说。”
老丐在木家村给孩子启蒙,越是接触,木家村人对他老人家越是敬重。
更不用说钟袖他们还帮了孙淼那么大忙,虽也从中挣了钱,但确实解了孙家的燃眉之急,木连山对他们一家都甚是关照,自然不相信他们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钟袖也行不明白。
他们来丰元县后买地置业,并不曾做过官兵口中所说的事情。
青禾:“因为贩粮?”
钟袖:“不会,虽然劫人钱财杀人放火的罪名很重,但私自贩粮的罪名更重,我要是想让人死全家,那我肯定选后者。”
青禾:“……”是个懂怎么诛人九族的。
“而且贩粮这事儿,我们充其量是孙家的小兵蟹将,卖粮的钱都在孙家手里,就算有人要算账,也该是找孙家,找孙淼,而不是找我们。”
两人在山上躲到天黑,木连山这才带着水和干粮上山来找他们。
“打听到了!说是一个叫罗旺的,媳妇是丰元县周家村人。他状告你们劫财杀人,还有人证,衙役便先来把你们家人收押看管。”
钟袖和青禾对视一眼。
“罗村!”
夜半,木连山抽着旱烟蹲坐砸门槛上,屋里的桌案上摆着白花花三十多两银子。
曹氏走过去一把扯了他吞云吐雾的家伙什儿,怒道:“都什么时候你还抽抽抽!钟袖既然把钱拿来了,你就赶紧给族兄送去打点,莫要让人在牢里为难了丐爷、婶子和几个孩子!”
木连山背着手叹气:“你不懂,只要案子没结束,这就是个无底洞。”
钟袖站在烛光照不到的暗影里:“如果我去认罪,县令会不会把其他人先放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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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牢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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