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夜幕降临，屋子里一片昏暗。杨妍秀卷缩着坐在床上满目苍凉，像个泥胎木偶没有任何表情。
屋子里血腥的气味儿让她不断产生幻觉，好像蒋豪那副残破的尸体就在她眼前飘来飘去，她却毫无反应。这短短一段时日，她所经历的都告诉她，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鬼怪比人更可怕。
伴随天色渐暗，杨妍秀对前夜的记忆就越清晰，桌上的耻辱，墙下的尸体，还有那一刀接一刀的泄愤……
她每回忆一次心就会被狠狠撕裂一次，一遍又一遍直到内心麻木时，她又想起了家人，想起了母亲，想起与她临别时，她最后的嘱托：千万不要记恨任何人……
她睫毛微微闪动，一滴泪珠从眼眶溢出。
母亲，你让秀儿如何不恨……？
“诶？怎么不点灯？”
黑暗中，乔庆云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也打乱了杨妍秀的思绪。她抬起眼睛看到那个总在身边忙碌的人。她方才还翻江倒海的内心霎时沉静了。
是啊，我还有人情债未还，要报仇也要还了才行啊。
乔庆云这一天几乎是足不沾地，自回了监军府便开始张罗曹德顺的后事，因为要将此事压下，所以他的丧失事密而不发，只是简单地将尸体裹了草席伪装成稻草弄出城去，随便寻了块地方弄了个棺椁就埋了，更不敢立碑。简简单单总算安排停当，也就到了夜晚。他只怕杨妍秀独自在死过人的屋子里害怕，所以又马不停蹄地赶来。来了之后，他见房门未关，屋里黑乎乎没有亮灯。他以为里边没人，进来才发现，杨妍秀竟在床上坐着。
昏暗中，他点燃了油灯，屋子里亮堂了。
借着灯光，他朝杨妍秀看去，烛光下她正用空洞的眼神望着自己。
“没什么，我忘了点了。”杨妍秀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忘了？
乔庆云知道她心里苦，便朝她挪了几步，小心翼翼道：“姑娘别瞎想了，我连夜赶来，就是为了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杨妍秀面无生气的看着他，没有说话。对她而言世上已没什么值得她喜悦的事。
乔庆云接着道：“今日回城后，蒋豪手下副将来找过我。”
杨妍秀想到了今日来过的那人，淡淡的问，“是他发现了什么吗？”
乔庆云点头，“他猜到了蒋豪已死。不过你放心，他不打算过问，只想与我谈交易。”
交易？
杨妍秀抬了抬眼睛，“莫不是与私账有关吧？”
乔庆云怔了瞬，他几乎都忘了这个事儿。
“不是。私账的事大概在京中也没几个人知道，更别说红谷关了。之前曹监军那也是有人传了信给他，他才略知一二。姑娘对此大可放心了。”
“不是……”杨妍秀若有所思。
乔庆云将他与张昌宪密谈的内容讲述了一遍，道：“我与那副将商量过，待大败鳌军后，蒋豪将以战死为由上报，而姑娘你的名字也已记在了军奴亡故名册之中，这是我亲眼看着他写在册上的。后话且不提，但是现在姑娘已经自由了，再不必担忧其他。日后找个地方，隐姓埋名的过安稳日子就是。”
原以为这个消息能让杨妍秀多少宽心些，可说完这番他却看不到她脸上的神色有任何改变，仍是那般漠然，好似这事儿与她并无关系。
纵是这么多年来，他猜尽了宫里人的心思，却独独猜不出杨妍秀此刻的心思，他看不出她脸上任何情绪，只怕她心如死灰有了轻生的念头。
“呃，姑娘死里逃生，未来有何打算呢？”他小心试探。
杨妍秀目光随着摇曳的火光动了动，没说话，心里有无尽的盘算却不能对外人道，即便是屡次帮她，救她于水火的人，她也不再轻易相信。
见她不语，乔庆云又道：“我知姑娘经历了这些，心里难受。不过，人生没什么是过不去的。想我当年流落街头的时候，有几次都差点儿饿死冻死了，现在不也熬过来了吗？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看我，烂命一条，如今虽已不是完人，可好歹还混成这么个头头儿呢，不仅衣食无忧，走在街上也没几个人敢对我大声说话的。再过些日子，这儿打了胜仗，我说不定又要升官了呢。”
“嘿，我都如此，更别说姑娘了。你看你，身段儿好，样貌好，又有才学，日后肯定不愁嫁一个……，嫁一个好人家，相夫教子……，白头偕老……”
本是劝人的话，可这话说得乔庆云心里莫名的难受，舌头不住打卷，磕磕巴巴，脸上的笑意也越发变得勉强和僵硬，最后实在说不下去，他慌乱道：“对了，姑娘是不是还没吃饭呢？这都一天了，我先给你做点儿吃的去……”
他转身就逃，生怕杨妍秀看出他藏在眼睛里的不舍。可这脚步还没迈开，手心里一阵冰凉，杨妍秀拉住了他。
乔庆云心头猛颤，“姑，姑娘有，有什么事吗？”
“我不饿，你先别忙，我有话与你说。”杨妍秀拍了拍床沿，示意他坐下。
乔庆云看了眼她所示的地方，吓得直往后退。“姑娘有话直说就是了，我站着听。”
杨妍秀嘴角挤出一抹生硬的笑纹，“公公对秀儿有再生之恩，有些话公公若不坐着，秀儿不知该如何开口。”
都这么说了，乔庆云也不便多说，遂挨着床沿坐下。虽是坐着却只贴了点边儿，不敢深坐。“姑娘要和我说什么？”
杨妍秀垂了双目，若有所思道：“秀儿能逃此厄运，全凭公公舍身相助，秀儿如今落魄无以为报，不知该如何报答公公。”
“姑娘就为了问我这个呀？我不都说了嘛，我帮姑娘无非是为了当年的恩情，姑娘不必总记挂着。”
杨妍秀苦笑，“两番恩情根本不可同日而语，公公心里应该清楚。如今公公没有任何所图，莫非……，真如外人所说，公公对秀儿有……”
乔庆云一下子跳了起来，急得满脸胀红，“姑娘莫听那些胡言乱语，我对姑娘真的没有，没有……”
杨妍秀轻叹口气，怅然道：“唉，果然，秀儿如今残破不堪，是配不上公公的。”
“嗯？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姑娘怎么会配不上我呢？我是……，姑娘你……，唉，等会儿，我想想该怎么说。”
短短片刻，他急出满头的汗，他自会说话以来都没觉得说话要这么费劲的。
好不容易把自己心里的话捋顺了，这才躬了身子谦卑道：“姑娘，你知道我，我是个身体残缺之人，自打准备入宫那日，我就没敢再动那些念头，是铁了心的就打算这么一个人混下去，说不定哪天惹了主子，死也就死了，了无牵挂。直到那天遇见姑娘，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要说，之前帮过姑娘皆属报恩，那……，呵，那或许真是自欺欺人。不过，我知道自己的斤两。姑娘你就像天上的明月，而我，最多就是那阴沟里的石头，所以我从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
“公公若是沟里的石头，那我如今最多也就是沟渠里的月影罢了。”杨妍秀苦笑自嘲。
乔庆云听她这般自毁，心里隐隐作痛，“姑娘，你别这么说。在我心里，姑娘永远是天上的那个。”
杨妍秀苦笑，“如今怕是也只有公公还瞧得上秀儿了。”
“姑娘……”乔庆云绞尽脑汁想哄她高兴，但喉头却紧得说不出话来。
“秀儿在这世上已再无亲人，若公公真不嫌弃，秀儿愿以身相许，以报公公大恩。”
杨妍秀如此直白的表达，给了乔庆云一个猝不及防，他愣在原地几度开口却不知说什么，嘴角不时抽动着想笑，却笑出了一副苦相。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暗中给自己胳膊上狠狠拧了一把。
“咝！”
好疼。
这不是梦，是真的。
她说她要……以身相许？
杨妍秀看得见他那小动作，嘴角弯起一道弧度，“公公是不愿意吗？”
“当然愿意！”乔庆云冲口而出，而后又不自信的道：“我怎么会不愿意呢？姑娘愿意跟我，那是我几辈子修来的。只是，跟着我怕委屈了姑娘。”
“我有何委屈？”
“姑娘若跟着我，莫说是寻常女子本该得到的，恐怕就是连个正经的婚礼，名份这些，我，我都没办法给你，你跟着我怕是只能遭尽白眼了。”
杨妍秀黯然道：“经历过这么多，你觉得我还会在意那些虚而不实的东西，还会在意外人的白眼吗？”
乔庆云愣了，那些不都是世间女子本该得到，本就在意的吗？
“曾经有人向我许过诺，说定会娶我，让我安稳度日，可结果怎样？他为了仕途出卖了我。而公公没有对我许过任何诺言，却能救我出火坑。这样的情义世间少有，我还奢望什么？”
面对杨妍秀主动表白，乔庆云不可能不动心，在蒋豪将他二人间的窗户纸捅破，他就知道自己对她不是单纯的报恩，而是动了男女之情。既然是男女之情，那结为连理，终老一生便是最好的结果。可是，自己苦了这么多年，这样的好事真得就这么降到我头上了？
乔庆云茫然不知所措，想答应，却又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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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第 19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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